今年的最后一个黄昏斐东亚过的格外浪漫。

    他坐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屁股下面垫着厚厚一塌寻鼠启事，从六点半开始就颓废的盯着昏暗的太阳，直到它完全沉没变为残存的微光。这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无人可说，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诗人正在对寂寞祷告。

    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夕阳，在骨子里他们格外相像。同样的疲惫不堪，同样的只能往下坠去。他们仿佛都经过了糟糕的一年，似乎都怀抱着未尽的心愿，但除了迎接夜空的降临什么也做不了。

    刚贴寻鼠启事的那段日子，斐东亚总是为接不到电话而烦恼。他那时候心情焦躁，忍受不了手机长久的安静，哪怕半夜收到了天气预报都要爬起来看看。

    然而这几天电话突然多了起来，他却更苦恼了。

    现在打来的是今天的第六通电话。

    斐东亚疲倦的脸和昏暗的天混成一片，他假装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见，直到电话马上就要挂断了才不情不愿的把手机打开。

    “喂，你那个活还找人吧？”

    某个带着浓郁口音的陌生男士，斐东亚很惆怅的闭上了眼睛。果然和前几个一模一样。

    “你能仔细读读纸上的内容嘛。”他很不友好的回答。

    “怎么，不就是抓耗子嘛？我们是果盖捕鼠的，连锁公司比杂牌军强得多，你可以上网查查。”

    那人说话的口气牛哄哄的，就好像有祖传手艺似的。

    “你听好，我的问题是我找不到那老鼠，明白吗？”

    斐东亚的胃里翻江倒海，这几天他不断重复这句话已经把自己说恶心了。

    “一样啊，哪家不是这样？耗子不都在旮旯犄角里藏着嘛。”那人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反问他，“先说一下，我们不是按只收费的，按面积，每一百平米两百元，够便宜吧，市面上绝对找不到更划算的。不过这两天都已经排满了，最快也要下下周，你抓紧时间先把订金交一下。”

    这些捕鼠公司就和大雨后的蘑菇似的，以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现在闭眼丢个水漂都能砸中几家。

    斐东亚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行啊，怎么个交法。”

    “分档位的，那要看你的院子有多大。”

    “我没细算过，一万多平方公里吧。”斐东亚环视着周围的街道。

    对面的人很不高兴的倒吸了口气。“我们很忙的，你这个人能不能认真点。”

    “认真点？好啊。那你去买份市政地图，那个面积绝对认真。”

    “咦，我说你什么毛病，我们这可是在帮你。”

    “快滚一边去吧。”

    斐东亚还说了一句脏话，一句非常简短，形容别人智商远在海平面之下的脏话。同时也是一句最好别让未成年朋友们看见的脏话。

    “你别让我找到你！”对面那人彻底放下了本就不多的职业素养，用同样的脏话称呼他，“我给你讲，我现在就定位你，你什么东西，我抓到你的时候你不要后悔……”

    斐东亚把电话挂了。

    这就是他感到日渐疲惫的原因。并不是在浮肿的脚腕上，而是在备受摧残的精神上，在完全看不见希望的心坎里。这些只能浪费时间的电话让他的失望越来越重，它们就像是纷涌而至还赶都赶不走的残次品，预示着某种令人沮丧的结果，似乎那白脸大老鼠的线索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然而这种推销电话还不是最糟糕的。

    几分钟之后打进来的这通，才是真正的梦魇。

    来电显示上是‘寇北斗’的名字，斐东亚甚至不敢把手机握得太紧，生怕掌心不听话无意间按下了接听。

    孔岭一走还留下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那笔债务变得极其尴尬，之前明明是两个人借的钱，现在却全成了一个人的负担。斐东亚郁闷的嘴角起泡，这重担他现在根本无力偿还，思前想后能想到的最道德的办法就是人间蒸发。他真想请个法力高强的通灵师傅，先替他给孔岭诚恳的道歉，再替他好好捶孔岭几拳。

    还账的最后期限早就过了，寇老板的电话越来越勤，比一日三餐还要准时。但是斐东亚不能接，他总觉得会有只手从里面伸出来直接扭断他的脖子。

    漫长的失望和紧逼的压力一个接着一个，他最近无法睡觉已经开始神经衰弱了。等手机终于安静下来之后，斐东亚做了个一了百了的决定，把这个惹不起的号码彻底拉黑。

    今天就再贴三张吧，然后就回家。他糟糕的状态也没法再支撑更多了，扶着冻僵的膝盖站起来，拿起屁股下面的寻鼠启事。

    刚转进一条小巷里，胶水盖子都没拧开，就听到有人大喊：

    “找到了，在这里呢！”

    那是几个手持铁棒的小混混，银色的鼻钉反射着昏暗的光，头上留有叛逆十足且让人欣赏不来的发型。其中有两个戴墨镜的，还都是三十年前流行的老款式，也不知道是眼睛和审美哪个有问题。

    但这只是不能言说的心里话，如果可以，此刻斐东亚愿意把所有帅气的词都送给他们。这伙人恶狠狠的冲过来时，斐东亚彻底吓坏了，顷刻间就抛弃了自己所有的尊严，他现在只想说好话只想求饶只想把惹祸的手机赶紧扔掉。

    “口误！我不是故意的。”斐东亚拔腿就跑。

    “往死里打。”他们凶狠的叫嚷着。

    斐东亚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踉踉跄跄的逃命。这根本不科学，自己是不可能被找到的，那捕鼠公司的推销员究竟什么来头，难不成是某道观开展的副业嘛，寻常人绝对不可能掌握如仙术般神奇的追踪秘法。

    但这种不合理偏偏就是发生了。现在斐东亚无暇细想原因，思考会拖慢他的步伐，而慢下来就要真的要去见孔岭了。

    “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知道自己边求饶边奔跑喘的像条野狗似的，不用看都知道狼狈极了。他想到了下水道里那些老鼠，竟突然有些凄凉的共情，原来被狼牙棒追赶是如此恐怖的体验。

    老鼠……？

    若不是冒出这个念头他可能不会发现。就在他的右侧，身后非常接近的地方，有个黑色的小团和他做着同步的快速移动。那靠墙边的地方大都是混着泥巴的污雪，黑乎乎的和它混为一谈，黄昏时分的巷子里更是光线暗淡，那小家伙如果把眼睛闭上就将彻底遁入阴影中。

    所以他们不是在追自己。

    也就是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小黑团跑远了，混混们从斐东亚旁边冲过去时把他撞倒在雪地里，没有说任何的道歉也跑远了。

    也许等他们抓到老鼠停下来，会七嘴八舌的讨论刚才那人是不是疯了。

    斐东亚从命悬一线的傻子，变成了丢人现眼的傻子。他爬起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上方看。

    万幸的是这条旧巷子里没有监控，他不会在明天的热搜上看见自己。

    而不幸的是又要破费了。寻鼠启事零零散散的撒了一路，全都打湿了或者弄脏了。有几张拍打拍打倒是还能用，但那不过是凤毛麟角。斐东亚摸着黑，慢慢倒回去像淘金客一样艰难地寻找，最终还是失去了耐心把手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