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溪·弄影

    巫溪城地处东虞西南地界,宽广的城池被条浩浩荡荡的巫溪河一分为二,上游城池地域较小,为巫溪上城,下游城池面积广百姓众多,为下城,两城之间单靠船只来往。

    巫溪下城城南的棉花巷中,有个木匠工房,工房的主人名季千钧,自小由母亲带大,他承袭家族的木工手艺,在巷子里开了家店面。

    这天夜已深,外面的秋雨下得正急,绵密的雨珠细细叩击房檐,漆黑的巷中店铺皆落下门户,唯有千钧一家尚亮着灯,昏黄的烛光在夜幕中辟出小块光亮之地,在寒凉的雨夜显得格外暖融温馨。

    忙了整日,总算做完手里的活,千钧扫去衣衫上的碎木屑,屋外凉风阵阵,刮得窗棂翻响不绝,他正欲过去关上门,不妨见外面站着个人。

    那人恰巧立在灯笼投射的那片光影中,撑着把绢伞,伞面绘的像是杜鹃报春,经暖黄的烛火一照,可以清晰看到银丝般的雨水正泛着光无声无息坠落其中。

    她人只静静处在伞下那团阴影里,千钧瞧不清她的脸,隐约察觉出她在看他。

    视线再往下,是一袭蓝白碎花素裙,被雨打湿的裙摆在风中飘荡,姿态幽逸,如夜色下海面起伏不定的波纹,轻易撩动千钧的心。

    寒夜,冷雨稀疏下落,置身在灯影中的美人凭空出现,千钧觉得此情此景异常的……虚幻,他看得呆滞,愣在门口半天没作声。

    须臾那人开口:“请问公子,可以进去避避雨吗?”

    声线宛如黄鹂,无比动听。

    千钧扶着门框,下意识想你不是有伞吗,不过只是路人上门躲雨,他也不会拒绝,很快道:“自然,姑娘请进吧。”

    那人移步进屋,收伞进入他的视线。

    昏暗光线下,女子白净脱俗的面容沾着雨水,鬓发微湿,温润的像塘中含羞带露的荷花。

    千钧只觉这瞬恍如外面那雨水浸入心田,心头漫开凉丝丝的痒意。

    女子微笑:“打扰了,都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没关门。”

    千钧给她斟上碗热茶,道:“我在给城里即将新婚的阮家赶制屏风,不慎弄的有些晚了。”

    见他不敢直视自己,女子淡淡一笑,深邃的眼中透出瞬时的冷意,不着痕迹四下扫一圈。

    片刻沉寂后,千钧脑中灵光一现,问女子:“你是不是前面鸿楼里新来的那个伶人?”

    女子温言道:“你认识我?”

    千钧撞上女子柔沁沁的眸光,耳根一暖,声音有些磕巴:“没,没有,不过是棉花巷这里的人都熟识,我瞧姑娘面生,猜到的。”

    棉花巷口的鸿楼临水而建,占地广阔,是巫溪下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平日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当中不乏达官显贵,千钧从不涉足当中,前些日子,他偶然听巷里有人议论那鸿楼老板不知从哪里雇来两个伶人,一老一少,老的是个瞎子,弹得一手好三弦,少的是个大美人,不仅相貌绝色,琵琶技艺更是出神入化,当日初次在鸿楼内登台唱曲,这两人为鸿楼吸引了不少客人,连数条街外的百姓都上赶着去鸿楼点碗茶瞧热闹。

    自然,这当中,蜂拥而去的不仅有平民百姓,还有地痞流氓。

    千钧想起那日去巷口刘伯的摊位上喝豆浆,两个附近著名的登徒子说起那伶人时满脸垂涎之色,不但言语下流,还极尽贬低那女子,道她伶人身份何其卑贱,又生的妖艳风骚,必然如青楼歌妓般会为钱委身任何人。

    聊得起劲,那两人见千钧沉郁的目光瞅过来,脸上升起隐秘的笑:“千钧,不如一会儿随我们同去鸿楼瞧瞧那伶人如何?说不定你使上几个钱,也能换得春宵一度。”

    千钧当即摔下筷子,攥紧桌案忍了半天才压下欲动手的冲动,撂下钱快步离开。

    虽与那女子素未谋面,他也不忍这些看客如此红口白牙的侮辱她。

    幼时他母亲独自带大他,也时常被些不三不四的人诋毁议论,更有甚者还上门骚扰,他自小便对这些登徒子深恶痛绝,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偏偏还有这么多苍蝇般的男人对其百般磋磨,着实可恶。

    眼下总算和她面对面,这些事,千钧自然不会说给她听。

    气氛再次冷寂下来,闻屋外雨声未息,千钧接着寻些话头:“听姑娘口音并非巫溪人士?”

    女子望着门外的雨幕:“我是从南边来的,爹娘早逝,幸而打小习得一点乐艺,便跟着爷爷四处奔波讨生活。”

    千钧道:“如此,也是辛苦。”

    他目带怜惜,女子怔了怔,眸光也染上悲戚:“乱世之下,我一个弱女子,也是毫无他法,我知世人都视伶人为贱户,不过挨一日算一日。”

    “怎会,我……”千钧正欲辩驳,屋后头突然有人出声:“钧儿?”

    他忙收声过去掀起门帘:“母亲怎么还没睡。”

    季母拄拐出来,常年得病以至说话虚弱无力:“本该休息了,听到屋外有人声,出来看看。”

    打眼瞧见女子,季母亦是一惊:“这位姑娘是?”

    千钧道:“方才外面雨急,这位姑娘来避避雨。”

    女子过去朝季母福身:“打搅了,我是鸿楼里的伶人,待会儿雨停便会离开。”

    季母听到她的身份,并未露出任何不悦,对千钧说:“夜深了,过会儿你送送这姑娘,听说近日城西频发失踪案,莫要让她一个女儿家独自走夜路。”

    千钧立时应了,女子垂下眼帘,看千钧熟练地搀着母亲进屋歇息,脸上始终浮于表面的笑意消散,被一种诡异的平静替代。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雨声停息,千钧依照母亲之言送女子回鸿楼。

    二人今日不过初见,加之女子一路无话,似心事重重,千钧怕自己说的太多显得唐突,及致桥头,他凝望她的侧影,才出声道:“路上灯火昏暗,姑娘当心。”

    女子红唇一勾,立在原地回望他:“有劳,改日得空来鸿楼,我请你听曲如何?”

    千钧愣了下,复道:“那便承姑娘美意了。”

    听他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女子暗暗握住衣袖,似是下了什么决断,慢道:“我叫,弄影。”

    她直直盯住千钧:“你可要记住了。”

    这个名字,似是与她在鸿楼的名讳不同。

    千钧不知她是何意,在心间唤了几声:“这名字很好听,在下记住了。”

    弄影对他展露出舒缓的笑:“好。”

    千钧的心不知不觉跳得极快。

    但见弄影白皙的面容融在浅淡的月色里,似蒙了层薄雾,美得惊人,却透着距离感,仿若遥不可及的广寒仙子,是那般疏离难以捉摸,不知为何,他原本升起热意的心忽地凉了下去。

    ***

    鸿楼后院灯火熄尽。

    进门的刹那,弄影脚步微僵,察觉屋内有生人的气息在,她眸中溢出丝丝阴鸷,顿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掩上房门。

    一双手自黑暗中探出狠狠从后搂过来。

    那人将她抵在门上,热腾腾的身体迫不及待贴上来,沉浊的呼吸扑在她耳侧:“别怕,是我。”

    这急色油腻的声音,自是鸿楼老板丁正年,弄影并不意外,斥道:“放开我!”

    丁正年压住她,手胡乱在她身上摸索:“你说你每日在楼里辛苦卖笑,忍受那些人的毛手毛脚,最后才换几个钱?你不如跟了我,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再不用受奔波之苦,如何。”

    弄影抓住他手指往外一掰,逼他松手,旋即退到旁边,也没有大喊大叫,只略显惊惶的望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丁正年目视她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可人双眸,急不可耐地扑上来:“那当然,我对你的真心可不同那些人,你不知道自打你来楼里,前后已有不少人找我问过你,有甚者出价颇高,我可都替你挡下了,还不是为我中意你已久。”

    弄影避到桌旁,一双媚眼紧盯着他:“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信你是真心的,我这些时日可遇到过不少想白捡便宜的人。”

    丁正年眼见到嘴的肉吃不到,懊丧道:“那你想如何?”

    弄影悠然道:“很简单,你既然喜欢我,不如休了你的妻子,迎我做你的正室可好?”

    没料到她这般一针见血,丁正年脸露难色:“这……”

    他想占有她不假,但也不想去娶个卑贱的乐妓。

    弄影唇边漾开讽刺的笑纹:“怎么,嫌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

    “不不,”她语调沉缓,丁正年便存了几分侥幸,上来抓住她手,“我怎么会嫌你呢,你这般容貌世间少有,我怎会觉得你配不上,可是你也清楚,我家里那个恶婆娘,我惹不起啊。”

    他嘴上软声劝慰,手悄悄滑向弄影身上的薄衫,猛然使劲,衣衫被撕开一角,面对露出的雪白肌肤,他眼里贪婪尽显,双臂箍住弄影:“弦儿,不如我们先……”

    弄影抵住他靠过来的脸:“你还没答应我的条件呢,休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避过去。”

    丁正年觉得手下的触感滑腻如玉,再也等不及,见哄不了她,索性扣住她腰大力将人按到榻上,焦急道,“我告诉你,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

    弄影反手就是干脆的一耳光。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人大力踹开,门口的女人怒不可遏地瞪着屋内两人,呵斥声异常响亮:“丁正年!”

    丁正年遭弄影一巴掌甩懵,又被丁齐氏撞个正着,瞬间松开手退开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睡了吗?”

    丁齐氏拖着过分肥胖的身躯行至他面前,凶神恶煞地指向他灰败的脸:“嫌我搅了你们的好事?臭不要脸的,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起这种心思!反了你了!”

    丁正年向来惧内,被丁齐氏一骂,身子都跟着颤,连忙指向弄影:“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她勾引我的。”

    丁齐氏明知丁正年的德行,瞟见弄影漠然拉好自己的衣裳,看也不看他们,心间不觉燃起嫉妒的火焰,过去一个耳刮子抽在她脸上:“贱人,敢勾引我的人,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弄影捂住刺痛的脸颊赫然瞪向两人,双眸宛如口黑井要将人吸进去。

    只可惜室内昏暗,无人看清,丁齐氏道:“再敢有下次,我他妈饶不了你!”

    丁正年好面子,唯恐事情闹大,劝了几句,半拖半抱的将骂骂咧咧的丁齐氏带了出去,临走时,眸色阴险的扫眼弄影,又安抚丁齐氏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会理她了,这大晚上的莫惊扰邻居,再说咱还得指着她挣钱呢。”

    弄影望着地上漫进房间内碎银般的月色,轻轻一嗤。

    如此羞辱践踏我,岂知我弄死你们,跟捏死只蚂蚁无异?

    “弦儿?”有人跌跌撞撞走到她房门外,盲杖磕在门框上。

    弄影敛去面上的漠然,过去扶住老人:“秦爷爷,你怎么来了?”

    秦昆摸索过来抓住她的手,衰老的面目上充满担忧:“方才出什么事了?”

    弄影瞥见只黑猫自墙头掠过,垂下眸子,随口扯谎:“没事的,有客人醉酒,走错了房间。”

    秦昆眼盲,心却清醒,听出弄影言语间的低落:“是丁正年闯进你屋里了对不对?我听到那女人骂你了,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丫头,你若受了委屈可一定要告诉我,咱走江湖的不怕他,大不了再换下处地方去,不用在这里屈尊受气!”

    他气得嘴唇发抖,弄影不觉哑了嗓子:“爷爷,你放心吧,我没事。”

    秦昆明白她的隐忍:“要不我还是……”

    “您放心,没遇到您之前,我也独自在外面待过,对付这种人,我有法子。”她紧紧回攥住秦昆,声音低微而有力。

    秦昆渐放了心,感慨道:“那就好,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待他离去,弄影回到屋内,指尖一点,身后大开的房门哄得自动关上。

    她在漆黑的屋内坐着,眼前依次闪过白日里在鸿楼见的那些形色各异的客人,最后,出现桥头分别时千钧的笑脸。

    许久没见过那么干净的笑了。

    她徐徐一叹,其实那会儿,她趁夜雨上门去,是想杀了他的,只是念头还未实施,被他母亲打断了,数月来,这个尚有孝心,言谈举止透着股正直的凡人算是她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人。

    看在他娘的份上,她暂时放过了他。

    弄影凝视自己的掌心,算起来,她距离修行大成,也只差最后一颗心了,这个季千钧的心与那些浪荡子的不同,往后,应该能帮到她。

    摩擦下手指,依稀又感受到指间残余的温热触觉——这种徒手挖出人心的黏腻血腥感,于她而言是越来越熟悉了。

    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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