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妖

    五年前,亦是建安三十年,临江往北的漓城现‘大妖’,是一只硕大的黑色蝴蝶精。

    修行过五百年的妖,因实力比寻常小妖强劲,被捉妖界定为‘大妖’。这一百年来,东虞捉妖界内人才辈出,百花齐放,几近到达全盛时期,东虞多数‘大妖’也早被一些前辈除尽杀尽,近十年来,各地都少有大妖现世,故而‘黑蝶’出世时,捉妖界一众按捺已久的捉妖师都闻风而动,可一听那妖是‘黑蝶’,众人纷纷在一夕之间打了退堂鼓。

    起因是在建安二十一年,也就是十四年前,东虞北地一个叫绿萝乡的村子,出了场震惊捉妖界的怪事——全村五百余口人在极短的时辰内尽数诡异失踪,踪迹全无。

    坊间都传那个村子的人是遭遇了某种妖邪,可过去这么多年,捉妖界始终查不出那妖到底是何物,足可见那妖的强大诡谲,也从那时起,捉妖界隐隐流传起一种不知由来的说法:绿萝乡村民失踪之事,或许是数百年前,捉妖界忌讳的‘禁妖’所为。

    这‘禁妖’的说法,据说是出自五六百年前的捉妖界。

    那时,凡间正处于极端混乱的年代,战乱频发,各种稀奇古怪的妖邪也应时运而生,当时的捉妖界没有如今这么繁盛强悍,与妖邪抗衡有诸多不易,为了自保,界内捉妖师曾有种忌讳,便是说凡间百万妖邪中,有几种妖邪最为凶猛残忍,煞气十足,绝非凡人之力可除,一旦有捉妖师碰上,必会死无葬身之地,由是这几种妖邪被他们列为‘禁妖’,但凡现世,捉妖师都必须避开,不可轻易招惹,否则会祸及全家性命。

    当时界内还曾有本‘禁妖册’,用于记录非捉妖师可除的禁妖。

    只是五六百年过去,中原局势偏于安定,乾坤颠倒,这个忌讳并未传下来,且那本禁妖册也早早遗失,如今的捉妖界才对此忌讳一无所知。

    这说法不知真假,不过绿萝乡一事出后,引起了捉妖界的惶恐。

    若真是五六百年前的‘禁妖’再次现世作乱,必得谨慎应对才是。

    于是这十多年来,捉妖界中人也将此忌讳悬于头顶,对传闻里的‘禁妖’做了各种猜测,奈何,临江的‘擒妖录’自两百年前才开始记录,界内也根本找不到其他记载五六百年前‘禁妖’一说的史籍,众说纷纭间,始终没个准头,只能将几种在捉妖界流传最广的‘禁妖’当做统一的忌讳,遇上了,便躲开,不轻易招惹。

    譬如,传闻会在人身上寄生产卵的妖:血流萤。

    藏在河中,被杀死又常常重生,后患无穷的妖:水魃。

    ‘黑蝶’乱漓城时,有人称,这‘黑蝶’也是那‘禁妖’中的一种。

    比起本就稀有的血流萤与水魃,黑蝶这种妖数量更少,在漓城现身还是东虞建朝来初次现世,‘擒妖录’中亦对它没有记载,不知此妖底细,它又是传闻里的禁妖,更无人敢出头去除了。

    生怕做了那个出头鸟,会真应那传言,闹得个祸及三代的下场。

    但堂堂捉妖界,正义之士众多,有人信禁妖之说,亦有人不信,毕竟这说法来源已断,真假难辨,他们不会因此放任妖类横行霸道。

    陆家即是当中一个。

    因斩妖剑在手,从来不顾这样的禁令。

    只是‘黑蝶’现漓城时,陆家已经没了。

    捉妖界众世家互相观望不久后,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便是那时松陵三大门派之一的尹家之掌门,尹子珏。

    他率领尹家十名门徒,去了被黑蝶闹得乌烟瘴气的漓城,将那大妖就地斩杀。

    当时,城中百姓都称赞他们的壮举,不料此后半年之内,那十名门徒却接连丧生,无一生还。

    他们的死法,皆为遭遇各种离奇的意外——喝醉了栽倒在水缸里溺亡;出门被断裂的树干砸到头;夜里被房梁上蹿下的毒蛇咬伤中毒而死;还有一个,平地走路踩滑摔了一跤,便再没能站起来。

    于是有人断言,尹家这横祸都与当初被他们除去那妖有关,那‘黑蝶’来历不明,又是流传的‘禁妖’中的一种,不知是施了什么妖法,咒死了那十名尹家门徒,由此可见‘禁妖’当真不是凡人之力可除去的。

    对此,尹子珏曾有疑惑:若那妖会下什么妖咒,为何偏偏他一人没事?

    随后一段时日,他始终平安无事,似是没有被这场所谓的祸事牵连。

    直至三年前,他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逝世。

    他的死,与那十名门徒的死之间隔了两年之久,表面看这当中好似没有联系,不过捉妖界还是有传言称是尹家不自量力,惹上了那不该惹的禁妖,被那妖报复,埋下了祸根。

    当年,这事曾在捉妖界广为流传,震惊了无数人,如今也依旧是未解谜团。

    自古邪不胜正,然而面对这不知来历的所谓禁妖,有了尹家做前车之鉴,后来的人都对那禁妖的说法更为信服,每每除妖时都会格外慎重,唯恐重蹈尹家覆辙。

    须眉认真问昭歌:“你为这些不值得的人去招惹那不明来历的妖孽,来日若遭到妖邪的报复,你又有几条命可以和妖斗?”

    报复二字一出,昭歌面色陡然褪成纸白,身子一晃,后面有人及时扶住她。

    昭歌脑中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些破碎的回忆。

    倏而是父亲陆靖原的谆谆教诲:“昭歌,你记住,我们陆家人,死也只能死在捉妖的路上,只有要一口气在,便要和世间妖邪斗争到底,护天下百姓平安。”

    须臾又想起八年前东虞边境,她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妖孽手中,那妖被诛杀时还在大放厥词:“是你们凡人的尸骨催生的我,凭什么如今又来诛灭我,你们陆家生来与我族类作对,我发誓有朝一日,我族妖臣定要你陆家满门无后而终!”

    无后而终,无后而终……

    是啊,陆家只剩下她了,来日,她会死吗。

    妖的诅咒如同梦魇,最初总在不经意间席卷而来将年幼的她吞噬,上翻云岭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这八年过去,她都快忘记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了,此刻乍然忆起来,只觉四肢百骸如坠冰窟,冷得发抖。

    须眉道完一切,落下句后会无期驾马离去。

    “你没事吧?”

    雪夜关切的声音唤醒了昭歌,她立住身体,抬头一瞧。

    幸而,头顶晴空万里,阳光是那样炽烈灿烂,毫无保留的照耀而下。

    环望四周,闹市中车马粼粼,人声鼎沸,遍布祥和的烟火气息,半点风沙阴霾也无,昭歌冰凉的身体才逐渐回温。

    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个落下诅咒的妖,早与陆家几十条人命同归于尽,不会回来了。

    雪夜见她眼帘低垂,脸色极差,静了半天小心问:“须眉的话,让你想起了什么吗?”

    他自方才一直听着须眉的话,可他对捉妖界一无所知,并不知尹家门徒的事是指什么,看昭歌这样,那绝不是什么好事。

    昭歌压下心底漫开的神伤:“我没事。”

    “爹爹,我要这个!”

    集市上密集的人群中传来清脆的童声,有小女孩窝在父亲怀中,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拽着只比她还大的长尾风筝,圆圆的脸上满是新奇,见路边有卖梨膏糖的,拉过父亲的手撒着娇让买。

    “好。”那父亲温柔应了,从摊贩手里接过糖送到女孩嘴边,女孩啊呜一口,在糖上留下牙印,露出天真烂漫的笑。

    本只是寻常场景,昭歌却眼巴巴的目送二人走远。

    真像啊,真像她小时候。

    她走上这条路,如若父亲看见,是会感到欣慰,还是会埋怨她不懂事?父亲当年说过,只愿她做一介平凡女子享半生安稳便好,可她……终究违了他的愿。

    从扛着斩妖剑上翻云岭拜师起始,至今日,昭歌从无半分悔意,能嫁得良人相夫教子固然很好,可她是陆家人啊,自小对除妖之事耳濡目染,让她放弃斩妖剑,怎么可能。

    陆家的后人,绝无可能因惧怕妖邪强大而退缩,陆家全家如是,她亦如是。

    那么,这次也是同样,既然命中注定由她来扛起这把斩妖剑,无论来日有多难,她都不会退却。

    雪夜顺着昭歌的视线看过去,记起昭歌与他是不一样的。

    她年纪不大,应当如那个女孩一般有父母亲人牵挂才对,可她却不同她们,反而孤身背剑去到那么偏远的平川降妖除魔。

    “昭歌,你的亲人呢,你离家这么久,他们不会担心吗。”雪夜问。

    昭歌垂下眼睛:“不在了。”

    雪夜心间怔然:“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年前。”

    八年?那时,她应该还很小吧。

    扭头,雪夜正望着自己,眸光灼灼,昭歌愣下神,又释怀地笑了。

    他们离开人世很久了,久到足够她走出伤痛重新振作,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顽强成长,成为今日的她。

    何况这些年虽没有父母在身边,她活得也还算不错,便道:“其实我也没那么惨,父母不在,我也还是有我师父师兄照顾,我外祖和舅舅一家也在松陵附近,他们待我也极好。”

    “我十分知足,方才不过是触景生情,有些思念我父母罢了。”

    童年时,父母亲人予她毫无保留的爱,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将她的心淬炼的坚定,勇敢,足够支撑她渡过后来漫长的日子。

    忧郁,惨淡什么的,从来与她无关。

    瞧昭歌笑容坦然,雪夜道:“八年前,你们陆家到底出过什么事?”

    连那荒山野岭中的山姥都知晓陆家的名号,当年陆家在捉妖界的威望可见一斑,如今又是怎么只剩下昭歌的?

    昭歌面无表情道:“八年前,我的亲人,同门师兄,皆在一次除妖途中为妖邪所害。”

    雪夜:“当时,你也在场吗?”

    “嗯。”

    简短数字,却仿佛真实地撕开道陈年旧疤,眼看着伤口处涌出新鲜赤红的血。

    雪夜呼吸一涩:“是什么样的妖邪,很厉害吗?”

    昭歌比划着:“那是个,比这巫溪城的花妖还要残暴凶狠百倍的‘大妖’,总之百年不遇,当时害了不少人,我们这些捉妖师即便修习术法能克制妖邪,说到底都是凡人之躯,打不过妖,是会死的。”

    “连你家的斩妖剑也无法克制吗?”

    昭歌望望他,眼中有疑虑划过,沉寂会儿道:“大抵,斩妖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吧。”

    提到斩妖剑,昭歌心间冒出许多话,便絮叨的讲给雪夜听:

    “斩妖剑在我家族中传了很多代,谁都讲不清它到底沾过多少妖邪的血,我打小便知,斩妖剑一出,世间妖邪必退散,它是妖的克星,亦是我家守护民生最大的依仗,可惜,它现在跟了我,数年都未出鞘了。”

    雪夜问:“这把剑从何处来的?”

    昭歌道:“我也不知,只听闻是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高祖父那辈传下来的,从他老人家留下的几张密撰上看,这把剑好似是在两百年前,从天而降,被他捡到的。”

    从天而降?

    雪夜抬头望望,天上掉下来的?

    这剑莫非是仙界的东西?

    昭歌道:“八年前陆家尚在时,我以为我离继承斩妖剑还远的很,上面有我爷爷,我爹娘,还有我哥哥,下有几十个陆家门徒,他们那么厉害,都比我能驾驭斩妖剑,我当时年幼,懵懂贪玩,无忧无虑,想不到突然有天,这么厉害的一把剑会落到我头上,我对它知之甚少,起初师父教我时,我都拎不动它,关于它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也许因它是从天而降的,我家中对它也没什么记载,所有的剑法都是代代人口耳相传的。”

    想到这,昭歌的思绪飘远——正因对斩妖剑所知少,她才不清楚当年在东虞边境,斩杀那‘大妖’途中,这把剑,究竟为何会骤然失灵。

    那场人妖厮杀,天昏地暗,比过往陆家任何一次除妖行动都要凶险,却偏偏接二连三出现变故,斩妖剑失灵,大妖骤然发狂,方圆十里的白骨无端复活,重重累加,终究葬送了整个陆家。

    也许,都是命吧。

    可心里的疑虑,早如苔藓般长满每一寸角落。

    ——也许,不是天命,而是人为呢?

    是否人为,如今还没有定论……

    昭歌勾出抹浅淡的笑:“那花妖现今还没有着落,我们还是不要白白耗费时间追忆过往了,接着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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