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弄影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重重叠叠的山岭中。

    这天,岭中落了雨,浓重沉凝的雾气聚起,将山头盖得严严实实,云雾于这片山上停歇会儿,又徘徊游荡至下一处,水汽被风吹散,卷着漩儿飘落在弄影身上。

    弄影记得很清楚,也正是在这日,她作为一朵尚未成人形的血藤花,初修得了五感。

    她睁开眼,第一次见到漫山遍野的树丛在缥缈的雨雾里若隐若现,第一次听得悠扬鸟叫,窸窣落雨声,第一次闻到山间独有的草木花香,清冽,凉爽的雨水气息。

    一切都那么新奇,道世间万物为何竭力享山川雨露修炼成妖,原来成妖后的世界,是这般的有趣。

    她听到有人唤她,顺着声音去看。

    她身处一株开满了红色花蕊的老树上,说话的是她下方的树干。

    “你是谁?”

    那树干宽厚粗壮,皮面上有很多斑驳裂痕,爬满青苔藤蔓,当中有双眼睛,结了白色的须,正在看她:“我是你的爷爷,好啊,等了十多年,总算又有小花同我一般修出了五感。”

    爷爷给弄影讲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譬如,她以为自己是普通的花,爷爷却告诉她,他们是不一样的。

    血藤花树,古树种,树干质地坚强,宛如根拔地而起的铁柱,树枝却如藤一样柔软,绕着树干向上延伸,加之树体内流动的浆液是鲜红色的,树的枝叶,花,结出的果实也为红色,故而,山外的凡人们便称他们为:血藤花树。

    “凡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叫我们?”弄影问。

    爷爷说:“于任何草木而言,被凡人发现,观测,命名,是件十分可怕的事,这代表它们于凡人有益,会被凡人利用。”

    “利用?”

    “孩子,我们的花叶根茎果实皆可为凡人所用,他们体弱,会得病,而我们是治病的良药,尤其是你,血藤花,你十年才开一次,数量极少,在凡人眼里格外珍贵,若是遇到凡人,你会被他们摘下,晾干,晒成薄薄一片,碾成粉末混入药中生生吃掉。”

    弄影想,凡人真可怕,平白无故,他们活得好好的,也并未伤害过凡人,凡人为何要这么对他们?

    爷爷只语重心长的嘱咐她,还说她是有仙缘的,是这一次开放的七朵血藤花中率先修出五感的,来日多半能成妖,这于血藤花树而言是极好的事,只是,她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山与凡人接触,一旦落到凡人手上,她唯一的下场便是被捉去入药。

    此后的几年,爷爷每日都在向她讲述凡人的不好,直到弄影边上的三五朵血藤花都修成了五感,他的说辞依然没变:“待你们当中有人有幸成妖,练出人形,也不要心生妄念,莫要轻易进入凡世,更不要随意靠近可怕的凡人,只须在此山中潜心修炼上千年,便可以永脱妖身得道成仙。”

    上千年?她们一群血藤花都吓坏了,成仙居然要那么久。

    爷爷说:“千年时间,说来长,真正过起来也确实是难熬的,只看你们能否耐得住寂寞,只要不靠近凡人,活这些年也不是难事。”

    弄影问爷爷,凡人到底可怕在哪里?

    爷爷说,十年前,上一次血藤花树开花时,曾有朵血藤花先于其他花生出五感,进而得幸成妖,可惜成人形不久后,她因嫌山中寂寞,不顾树爷爷的劝阻独自出了山,至此彻底杳无音信,足可见凡人的可怕之处。

    弄影不明白,为何这花妖没有回来过,便可看出凡人的可怕?

    树爷爷说自己是树灵——这深山里,成长了几十上百年的老树,都可修成树灵,他们依旧是树,但有了五感五识,周边一些事物是可以感知到的。

    树爷爷借用这技能,与这片山上不少树灵都说上了话。

    草木本为一家,自然当互帮互助,凡界山连山,每座山上皆有不同的树灵,这些树之间互相沟通交涉,逐渐从一些靠近凡人生存之地的树灵口中得知了凡人的事。

    大家口耳相传,于是在深山里的树爷爷对凡人也并非一无所知。

    凡人往往住在山下,山间的平地,他们肉眼凡胎,看不见听不见树灵,在他们眼里,山间的树随处都有,平平无奇,殊不知,这些树中也有活的树灵在暗暗观察他们。

    凡人时常肆意砍伐树木为己用,那些没有五感的树尚且不提,有些修出五感的树灵在凡人手里简直受尽苦楚,或被当作柴禾扔进火中经烈焰焚身燃成灰烬,或会被锯死,固定在屋顶充作房梁,忍受无边的孤苦,像血藤花树一般的还会被摘去入药,经晾晒,碾压,滚煮,最终被凡人食下,裹在团污秽物里排泄出来。

    于他们而言,凡人便是最大的天敌。

    在树爷爷的念叨中,弄影生长的很快,她果然有仙缘,是七朵血藤花灵中唯一成妖的。

    初化人形时,她的样子像凡间六七岁的孩子,不过与凡人尚有区别,她的眸子是红的,尖尖的耳朵,发梢吊着树叶,眼尾处生了朵硕大的血藤花,身上皮肤有几处也留存有花瓣的形状,还能看出原身,这时候的她,宛如山间长出的小精怪。

    哪怕这这样,她还是开心的忘乎所以,光着两个小脚丫从树干上爬下来,抚摸身上红红的裙子,踩上丝滑的草地蹦一蹦,伸出小手捏捏自己的脸,那感觉棒极了。

    “不得了了,我们的小花成人了!”树上的血藤花叽叽喳喳评论她的样貌,发出欢乐愉悦的笑声。

    弄影过去摸下树爷爷唇边冗长的胡子,逗得爷爷咯咯直乐,他笑完了说:“那我们给小花取个名字好了,从今往后,你便叫弄影吧。”

    弄影,她想,这名字真美。

    等适应双脚学会行走后,弄影每日都觉这世间充满欢乐,她时常爬上高高的血藤树顶,躺在藤条间晒太阳,看头顶山间雾起雾散,鸟雀来回飞动,松鼠,野兔,甚至小鹿从山里越过。

    这些小动物是不会伤害她的,闲暇时,她会追逐着这些小兽在山林间来回穿梭,搅得树林山谷天翻地覆,自由的好似也变成了只火红的小鸟。

    得到爷爷多日悉心教导后,她学会了第一个术法——徒手变出一团水精灵。

    水精灵极轻,像只透明的水球,能够在树叶上滚动,落地又会弹起,她追逐着水精灵,玩得不亦乐乎。

    因她能够离开大树,她还可以在清晨日出时分,走遍丛丛山野采摘晨露,或是去山涧间取清泉浇灌血藤花树,不久后,她便长大了,宛如个十一二岁的凡人小女孩,脸上和身上的花瓣痕迹也都淡去,变得更像一个人。

    可是,这样在山里蹦跳,总有一日是会腻的,她胆子渐大,也开始往远离血藤花树的地方靠近,起初,她还是牢牢记住爷爷的叮嘱,不敢走太远,后来,问清哪里是安全的地域,胆量也更足。

    走远了,也会遇到别的危险,深山里野兽繁多,兼有蛇虫出没,还有最可怕的狼,那些狼都过于凶猛,有次她不小心闯入狼窝,还差点被咬到脚,凭她的法术根本制不住那些狼,她只能躲着它们。

    后来,弄影日渐摸清血藤花树周边几座山,能够熟练在狼群的追捕中逃脱,她也走到了山外,听闻,就在山那边的那边,便是凡人住的地界。

    这是她初次离凡人如此之近,爬上高高的枝头竖起耳朵,她好像听到山外传来了喧嚷人声。

    那声音格外热闹,高低不一的谈话笑喊声里夹杂着锣鼓敲打,车马行走,歌舞笙箫,鸡鸣犬吠,小儿啼哭,只闻声,一片热闹拥挤的集市如现眼前,带有这幽寂山林所没有的蓬勃生气,那般勾人心弦。

    不过,弄影不敢去。

    她遥望黑黢黢冷冷清清的无边山岭,有点失落,但她是那样天真烂漫,转眼又忘记惆怅,悄悄爬上树,去偷那只总爱叨她的大鸟新生的鸟蛋。

    揣着对凡人的好奇过了些时日,某天,她摘了满满一兜野果子,躺在树上大嚼特嚼,雪白的脚丫晃得正起劲时,偶然听到山下传来人说话的动静。

    这是弄影成人形数年来,首次听到凡人的声音。

    她一个咕噜翻身起来,这凡人的声音与她的并无区别,只是格外的动听,她越听心里越痒,一想,爷爷说不能接近人类,但没说不能偷偷看看他们吧。

    对,只是看看而已,哪怕远远望一眼也是好的。

    她往最高的那棵树树顶上窜去,拨开下方杂乱的树叶,往山下瞧。

    山脚处有片碧澄澄的湖,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于湖边清洗腿上泥土,旁边搁着背篓,从背影看,是两个年轻的男子。

    弄影嚼着果子,瞧着他们在水边休息,饮水,吃干粮,眼睛都舍不得眨,瞧久了,她也不自觉学着凡人的样子,不在那么野蛮的囫囵吞果,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咬。

    学了半天,那两人整理完毕又往山下走远,渐渐消失在林内。

    弄影依依不舍地嘟嘟嘴,也越下枝头往回走。

    凡人生得真好看,也极有意思,而且,他们也没有爷爷说得那么凶啊。

    回去后,弄影将自己遇到凡人的事与爷爷分享,不料爷爷很严肃的说了她,还告诉她一个骇然的消息。

    山下的树灵传话上来说近日山里闯进来两个凡人,凡人一般是不会进深山的,既然来了,还往返多次,必然有其目的。

    它们还听到那两人言及要抓什么东西,还道曾在山中看到过有小妖出没,那定是他们要找的。

    弄影不能体会树爷爷的惊恐,她这数年来都没遭遇过什么危险,爷爷的威慑力于她已没有起初那么大了。

    这片山野实在太广袤了,定然还有别的小精怪,那些凡人说不准也不是冲着她来的呢,她这样想着。

    树爷爷命令她近日不要再离开血藤花树,等那些凡人走后再出去。

    弄影恹恹的答应了。

    她在山中自由自在惯了,等待的日子极其难过,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那日阳光甚好,照得山间树叶白花花的刺眼,弄影实在按捺不住,央求爷爷让自己出去收集露水。

    爷爷原本不肯,架不住她的哀求,加之这半月来并未出事,只好应了她。

    临走时,树上渴极的血藤花纷纷让弄影多采撷露珠回来喂她们。

    弄影一一答应,从树干上跳下来,揣把果子,如往常一样连蹦带跳的走了。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一走,她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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