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

    院中有股力量压制着她,她的妖力顷刻间流逝的半点不剩,身体沉重,整个人像被淹在水里,呼吸困难,头晕,恶心。

    哪怕戚明允解开网兜扔出她,她倒在地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作为巫医,戚明允家里供奉有各类神仙,遍布无数辟邪法器,房前屋后还画着咒印,他既然抓住她,便不会给她一星半点逃走的契机,由此还专程去找了四尊专克妖邪的菩提像分别埋在院子四角,石像的光编织出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框住小院,弄影进院便如同脱水的鱼,连站起来都困难,谈何使用法术。

    别说逃,初始的数月中,她被关在漆黑的密室里,除去能眨眼,别的地方都动不了,这样,戚明允还是不放心,往她脚上栓了条与她胳膊差不多粗的锁链。

    她只能在冰凉的地上躺着,眼前看到的永远是同片黑暗,分不清昼夜,每次门开时,才有零星的光亮照进室内,她才能捕捉到一丝光明。

    可那魔音般的开门声,总会将她惊出身冷汗,因为那意味着,他们来了。

    恐惧制止不了戚明允或戚明奕的脚步,他们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按住她手腕,操刀放血。

    皮肉被划开时弄影总会疼到撕心裂肺,可她喊不出来,也不能动,只能无声哭泣,汗水随着泪水在地上淌成小河。

    每日一碗血,一道伤疤,又因长期晒不到阳光,两个月后,她便虚弱很多,戚明允只知她这种花妖不用食凡界食物,只会给她灌些水,到发现平常的水养不活她,他才试探着去寻些露水,弄影喝了几滴,微弱的呼吸又恢复了。

    戚明允削去她过长的头发,劈手给了奄奄一息的她几耳光:“费事。”

    像在骂牲畜,虽然她如今也差不多。

    可他刚借着这牲畜的血,在乐安狠狠出了次风头。

    花了碗这小花妖的血,他治好了乐安县令那痴傻了十八年的独子。

    自此,他一举成名,来找他的病人越来越多,虽他要价颇高,依然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患登门拜访,而他们只需一碗她的血,再偏门的疑难杂症都可迎刃而解。

    戚明允想,这血藤花妖的血,果真是个宝,对了,老巫医说她的血肉皆可以入药,于是这天,他试着削下弄影胳膊上小片肉捣碎后混入药里,也很有效果,于此,弄影遭受的酷刑又多了一重。

    有次,弄影因为受不了割肉的剧痛,在戚明奕擦拭刀刃时,一直在低泣,戚明奕听烦了,劈手掀翻密室角落堆砌的东西砸过去:“你给我闭嘴!”

    一堆木柜碗碟噼里啪啦掉到弄影身上,凑巧柜子顶上,搁着个石磨盘,磨盘随柜子滚下来时,戚明奕闪开了,而弄影动不了。

    磨盘铺天盖地砸下来,凸起的棱边碾上弄影的手。

    她终于有力气说话,出口,却是惨绝人寰的哀号。

    原来,她的手指,是这个时候断的。撕心裂肺痛到极致的尖叫透到镜光外,昭歌闭上眼睛。

    禽兽。

    戚明允听闻此事后,只让戚明奕收起弄影那截断指,说不定以后能用的着。

    随着戚明允声名鹊起,城里关于他的流言也越传越盛,到最后,甚至有不干正事的混混偷偷进门,给他家中翻得乱七八槽,想找找他家中是否真有所谓的‘龙肉’。

    好在那花妖一直被关在地下室,才没叫人发现端倪。

    经过此事,戚明允拒绝了大半乐安的病人。

    再这样惹人注意,早晚他豢养妖邪的事会被人捅出来,到那时,他失去的便不仅仅是那点钱财,甚至可能遗臭万年。

    于是每月,他都会花些时间,离开乐安,前往附近几处大的城池,在那里当个专治疑难杂症的走乡医,慢慢打响名声,拓开门路,真正达到入账如流水。

    戚明奕负责在家研制医药,看着花妖,他比戚明允还要厌恶这妖,尤其她一个妖邪,却长有双好看的红眸,简直让他为人的尊严受到侮辱,故而闲来无事,他总会大发慈悲跑去密室和孤苦已久的她说说话。

    “你们妖邪生来下贱,别妄想成人了,你变的再像人,也永远成不了真正的人,你不配,天生就不配,你懂吗?”

    无论他念叨什么,弄影都如具死尸躺在那,只两眼恐惧又阴冷地盯着他。

    戚明奕自说自话久了,会冲她咆哮:“你是个死人吗?为什么不说话!”

    弄影不愿理会他,缺了指头的手拢在袖子里,团成一小团。

    这数月的时间过去,她微微适应了那菩提像的压制,自断指那日起便能言语活动,然对着这些凡人,她却不想回应。

    她有能力起身吐他一脸口水,可这唾骂叫喊不能帮她逃出去,反而会引来顿毒打,前几日,她就在戚明允放血时打翻碗,朝他说了句:“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戚明允生起气来,对着她胳膊上的伤泼了桶盐水。

    伤口像炸开了,她疼晕过去,又被他挥鞭活活打醒,在密室狭小的空间里爬动躲闪,腕上的血溅的满屋子都是。

    无尽的痛苦中,支撑她活下去的是爷爷死前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活着就有机会。

    要好好活着……

    她不知不觉闭眼睡过去,在睡梦中呢喃:“爷爷,我疼。”

    她两条胳膊上血痕遍布,皮肉都让人削去,没一处好地。

    可没人再心疼她了。

    院外,冷静下来的季千钧目睹一切,率先落泪。

    ***

    寒来暑往,又是数月过去,弄影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便始终在四方黑暗里忍受无边孤寂和日复一日的折磨,只喝露水,她却生长得很快,头发长到膝盖,箍住脚踝的锁扣也不在松垮,在镜光外的人看来,她已像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只是被折磨到不成人形。

    困在暗室里,为计算时间,她唯能数自己胳膊上的伤,每个伤口愈合需要她睡两三觉,当左边胳膊上十几道伤痕全部长好,外面的世界,怕早已入冬了吧。

    那日,她听到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到夜里,呼呼风声吹动檐上瓦片,时有落雪,还伴随着戚明奕的高声吆喝:“哥,过完年,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这声音里,有她曾向往过的人间烟火,而她只能靠在冰凉的墙面上,靠耳朵去捕捉。

    不辨日夜春秋的日子里,她唯一的消遣便是每日定时贴上墙面,竖起耳朵留神听外面传来的鸟鸣。

    凭这鸟鸣,她猜想此时应当是清晨,朝阳破晓,和光渐次抚过树林,山野,河堤,流水。

    她边听,边在脑海里回忆过往自由自在的日子。

    这天睡着,她梦到自己又回到高大的血藤树上,她躺在树干上打呼噜,其他血藤花灵叫醒她,让她去摘露水,她迷迷糊糊应了,要爬下树,脚却踩了空,从树上摔下去,滚在坚硬的地面上。

    醒来后,黑黢黢的室内透进一束光,有灰尘在光里跳跃,她像渴极的人,贪婪地注视着那光,黑暗里待久了,她时常会有种窒息感,唯有这短暂照进来的光可以解救她。

    扭头,旁边是戚明允那熟悉可憎的面目。

    她没动,像没看见他,左不过是来放她的血,割她的肉,她早已满心麻木,反正反抗不了,最终只能疼得满地打滚,无一次例外。

    不过这次,戚明允放完她的血,又点燃支蜡烛照着她的脸。

    烛光下,她全身皮肤苍白如纸,臂膀上可清晰看到根根血管,向来血红的唇也淡成肤色,唯有那双眸子仍艳如珊瑚,泛着赭色的光泽。

    戚明允仔细察看,总算确信再不让她见光,她怕是会提早衰竭。

    他不愿失去这棵摇钱树,和戚明奕商量后,打扫出间隐蔽的屋子,拽着她出了密室。

    弄影拖着锁链走出去,外面的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强忍横流的眼泪望出去,院外秋光正好,漫山落叶金黄,和当初她被抓进小院时没有两样。

    凡间也和山里一样,有四时更迭。

    原来,她被关在密室里,已有整整一年了。

    戚明允将锁链固定在房间里。

    这间小屋在阴面,没有窗户,可弄影仍然开心极了,至少这里是光亮的,不再伸手不见五指,还有张竹榻,一床薄被,先前的密室里什么也没有,冬天里,寒风呼啸,他们知她不会冻死,只会容她在地上蜷成团瑟瑟发抖。

    这两人突发善心,或许是因她给他们赚了太多钱了,多到让他们不忍再那么对她,愿意施舍给她一条棉被。

    戚明允毫无感情地告知她:“放你出来,只是让你见些阳光,待你恢复,你还是得滚回去,记住,别想逃。”

    她顺从点头。

    逃?哪怕他们解了这链子,她也不敢走出房子,在屋中,她稍微走动都会感到疲惫,到了院子里,那菩提像的光会要她半条命。

    这段时间来,她很乖,连被放血时都极少再放肆哭闹,足够让戚明允收起戒备。

    他与她对视会儿,移开视线,又打量她穿的那件破破烂烂明显不再合身的红裙,冷着脸回屋翻出件麻布衫扔在她脸上。

    他表现冷漠,内心的情绪波动却尤为明显。

    ——她这一年来变化很大,面貌从犹带稚嫩变得更为艳丽,越来越像个人了,无声看着他时,那双红眸像片沉沉的湖水,盯久了,他总有陷进去的感觉。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戚明允想。

    被转移到这间小屋后,除了可以见光,弄影还能清楚听到戚明允兄弟二人的谈话。

    从他们每日对话声里,弄影逐步了解这个人间,慢慢知晓人在凡间如何生活,需要做什么,经历什么。

    有时她会感叹,这种日子哪有做妖快活,一餐一饭都得劳心劳力,凡人自诩高贵,可她看他们,可狼狈的很。

    很快,半年过去。

    这天,戚明允归家时,罕见的满身酒气。

    ——他在街上撞见了徐谦和刘汝嫣。

    这一年多以来,刘汝嫣在徐家过得不错,与徐谦牵手逛铺子时,不巧与戚明允狭路相逢,戚明允这段时日来虽赚了不少钱,但怕引人注意,从不肯外露,徐谦又以他穷酸当众挖苦他,他本不以为意,直到回程路上,被刘汝嫣拦下。

    “明允哥哥,我总该给你一个解释。”她这样道。

    她满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一副雍容的贵妇样,戚明允想她过的好,他也可安心,便道:“不必了,过去的事,就别在提了吧。”

    刘汝嫣坚持要说:“我总得说清当初我为何同意嫁给徐谦,不然在你心里,我永远是个不守信用的负心人。”

    “好吧。”她如此正色,他平白多出些期待。

    “我想嫁给徐谦,正是你来找我,我爹当众宣布与你退婚那日起的念头,当时你被徐谦踩在脚下,脸上沾满灰,那刻我忽然觉得我不认识你了,我心目中的明允哥哥,温柔谦逊,俊逸潇洒,他绝不会是那般狼狈丢脸,毫无男子气概的模样,你太让我失望了。”

    戚明允脸上的笑尽数凝结。

    最后,他在酒馆内喝得醉醺醺,走回来歪倒在自家院门前,戚明奕扛着他回房时,弄影趴在自己栖身的小屋门后,听他含糊念着:“嫣儿,嫣儿。”

    声色伤情,又满是眷恋。

    “别念了,人家现在可是徐家主母,再不会与你有半点交集,你死心吧!”戚明奕对戚明允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很是厌弃,“咱们如今家财万贯,将来娶什么样的女子不成,何必还惦记那个假仁假义的刘汝嫣。”

    戚明允闻言猛然推开他:“不许这么说她!我不管她如今怎么样,她永远都是我的嫣儿。”

    “哼,”戚明奕一掌推回去,将戚明允按在桌前,憋着火气道,“坐这等着,我去给你熬醒酒汤。”

    待他走了,弄影拖着铁链过去拉开小屋的门,意外的是,门没锁,想是戚明允忘了,这半年来她的乖觉已让他们完全放心,反正她逃不出去,锁不锁也无所谓。

    她从门缝里窥探屋外的戚明允,他趴在桌上,道:“嫣儿,你别瞧不起我,我也不想的。”

    弄影满腹狐疑,这个嫣儿是谁?

    忽听那边传来啜泣声。

    他……哭了?

    弄影倍感稀奇,那个刘汝嫣竟然让戚明允哭了,她干了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哭了才好,只要他伤心,自己便高兴,活该,怎么不哭死你!

    她心间无比畅快,差点笑出声。

    这个心狠手辣的凡人也有哭的时候,真是太解气了。

    戚明奕回来时见她在偷看,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出来的,给我滚!”甚至凶巴巴地丢来烛台砸她。

    弄影关上门,又听戚明奕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哭什么哭,有种你去把她抢回来。”

    戚明允的声音无限悲凉:“她不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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