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

    从山上下来时,寡淡的月光照不清脚下的路。

    尹惊舞用内力控制白绫悬于头顶,借着那柔光,在山间缓步慢行。

    夜色里,前方有各色虫语,叮叮咚咚的泉流,以及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她脚步顿住,望向漆黑的前路,面露期待的喜色。

    铃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近,林间影影绰绰出现一盏轻晃的灯笼。

    尹惊舞没再走了。

    她知道那人会朝她走来。

    距离渐近,熟悉的笑声如约而至:“哟,让我瞧瞧,是哪个大美人夜半三更独自走夜路啊?”

    尹惊舞笑意更甚。

    靠近了,灯笼停在原地,来人飞身上前,给了她个大大的拥抱:“真是好久不见。”

    尹惊舞回抱她,笑意开怀:“我就知道是你。”

    亲昵够了,昭歌松开她,乐然搭上她肩:“三月不见,你我默契不减啊。”

    尹惊舞笑了笑,注意到那灯笼提在另一人手上,心中闪出几分诧异,仔细一瞧,那人是个陌生男子,生得不错,正望着她们,面上挂着微笑。

    尹惊舞好奇道:“这位是……?”

    昭歌冲她一扬眉:“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

    雪夜道出名字,尹惊舞不是外放的性子,客气回应,随他们往山下走去。

    ***

    尹惊舞住的客栈离进宝客栈隔了几条街。

    老友在异乡重逢,断然没有分开住的道理,昭歌随尹惊舞回了客栈,将她的东西都搬回了自己所住的地方,忙活完,已然更深露重,三人便匆匆歇息了。

    次日,尹惊舞醒来时,昭歌正在窗前盯看她的那盆昙花。

    那是一簇二尺来高的昙花,枝干细长,尹家善毒理医药,庄园内种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些因为年岁久,受尹家甘露多年滋养,慢慢生成了花灵,这昙花,算是其中一种。

    只是眼下,它整个失了水分,枝叶软绵绵耷拉着,白色花蕊闭得很紧,像个婴儿蜷缩在盆里,半死不活的。

    昭歌将它移到窗前,又好心倒了点水上去,瞧尹惊舞醒来,很是不忍的道:“小舞,你这花不会死了吧?”

    尹惊舞道:“没有,它最近跟我闹脾气呢。”

    “啊,为什么?”

    “还不是我带它离开松陵,它嫌路上太颠簸,闹着要回去,被我说了一顿,结果就成这幅模样了。”

    对此,尹惊舞见怪不怪:“这般娇气,你不用理它,下次它开时,哄哄就好了。”

    “哦。”昭歌咋咋嘴,摸摸那花枯萎的瓣子。

    整顿完毕,三人在房中展开昨夜没来得及开展的长谈。

    尹惊舞是在前日下午进入巫溪城的。

    三四个月前,昭歌出师后正式下山开始游走四方,与她分别数月,到半月前,尹惊舞自觉在尹家待在太闷,也决心走出松陵,外出去找寻妖邪练练手。

    还有一重原因,是一个月前,尹世霖刚刚接任尹家掌门,对此,他整日愁眉不展,在她耳边鬼哭狼嚎唉声叹气,她被扰得烦了,也想借着这次离开,出去躲个清静。

    带上小昙,法器白绫,她独自在临江城周边绕来绕去,不久前,才慢吞吞往南地这边来。

    前几日,巫溪城现花妖一事传出去时,她正在巫溪附近的驿站歇脚,听闻巫溪有妖邪祸乱,本打算立即前往,不料又听说,樊家人也往巫溪去了。

    她便暂时没有动身,先给尹家写了封信,让驿站的信使快马加鞭送回松陵去。

    很快收到尹家飞羽传书,上面赫然是尹世霖的字迹,他说,樊家此次派去巫溪的弟子是王九阳,他还带着辟邪剑,让她等那花妖被除去后再前往巫溪,并且不要与王九阳正面相对,只搜集些与那花妖相关的事迹,聊胜于无即可。

    尹惊舞便又等了一日。

    此次去巫溪的必然不止王九阳一个捉妖师,除掉那花妖费不了多少时间。

    前日傍晚来到巫溪,果然听说那花妖已被杀了,不想冤家路窄,一来就在城内瞧见了招摇过市的王九阳。

    尹惊舞不愿见到他,亦不想听见有关樊家的议论声,这才乘船来巫溪上城找了家客栈住着,打算等王九阳走了,再去下城打听那花妖。

    只没想到,下城内妖邪风波未平,而她又会在这上城中,发现另一个妖。

    她随身带的这株昙花,是尹子珏昔年采回来的,这昙花花灵非一般俗物,不仅会吐人言,还能辨妖气。

    不过,它很是金贵,每隔七日一开,一次只在夜里开半个时辰,别的时候,它都在……睡大觉。

    但在尹家一堆不靠谱的奇花异草里,它还勉强算实用,探查妖气从未出过错,所以出来时,尹惊舞才会带上它。

    前夜戌时初,到了小昙开花的宝贵时刻,尹惊舞老早就等着,到了时辰,小昙傲气十足地张开花瓣,打量四周,嫌弃万分的道:“这又是何处?破破烂烂,还如此难闻。”

    这一路行来,它时常挑三拣四。

    尹惊舞冷道:“巫溪上城。”

    小昙挥舞叶片张牙舞爪:“你又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了?我说过,我会水土不服的!”

    尹惊舞无语凝噎,开了窗道:“你在尹家待了大半年,也该休息够了吧,别忘了尹家养你是做什么用的,快快看看,此地可有妖气。”

    小昙学人叉起腰:“你成天把我搁在马背上,颠得我睡都睡不好,我可没精力去帮你测!”

    敬酒不吃吃罚酒,直到尹惊舞扯下它一片叶子,它才吃痛闭嘴,临窗气冲冲感应,猛然尖叫道:“天哪!这附近有妖气!”

    起初尹惊舞不信:“你这半年爆发一次的能力,不会有错吧?”

    小昙道:“是真的有,没骗你!而且,离咱们这里越来越近了。”

    尹惊舞探身看往窗外,外面是条宽巷子,白日里热闹,天晚后,倒没什么人了,此时,巷道上唯有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

    如此,需要怀疑的人便不多了。

    小昙道:“近了,就在楼下!”

    暮色蒙蒙,还勉强可以看清人脸,尹惊舞视线移动,很快锁定目标。

    巷间那些行人里,有一年轻男子,穿身肃清的墨绿直裾,面貌极其俊逸,一眼看去,很难让人忽略。

    尹惊舞抱起小昙看出去:“是不是他?”

    小昙微哼:“对,这附近,只有他身上有丝很淡的妖气。”

    待他经过,街巷彻底静寂,尹惊舞从窗前跳下,远远跟上去。

    男子想是着急归家,走得迅速,路上还与街边的住户打了声招呼,看来是上城的人。

    转过街角,他轻车熟路进了处宅院,想是到家了。

    尹惊舞抬头望去,宅邸前题着:曲府。

    ***

    这人身上有妖气,他会是妖吗?

    怕贸然接近会打草惊蛇,尹惊舞没敢轻举妄动。

    回客栈时,小昙在盆中摇动花瓣:“喂,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回去的时候我求你雇辆车行吗,我可受不得那颠簸。”

    尹惊舞道:“回去?你别想了,你下次开花,指不定我还在这里。”

    出来这半个多月,尹惊舞只抓到几只小精怪,这回好不容易借小昙的能力发现处妖迹,她必须得调查清楚。

    “我不要!”小昙崩溃道,“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尹惊舞受不得它闹腾:“你少啰嗦,再叫嚣我就把你扔出去。”

    被她一吓,小昙当即背过气去,花枝一颤,歪倒在盆中。

    昨日一早,尹惊舞守在曲府外等候,到天亮时,府里行出来架马车。

    这是,要出门了?

    车驾走得不快,要跟着他们,很轻易。

    行至那座名为‘凝香园’的园林前,马车停下来,率先掀帘而出的,正是她昨夜见过的那个身怀妖气的男子。

    他站稳后,又回身从车里扶出一个女子,那女子面容温婉,与他十分登对,二人举止亲密熟稔,让尹惊舞略感诧异。

    待他们进园,她给看守的人付了点银子,成功打听到男子的名字。

    ——曲流觞。

    他身边那位,是他的夫人祝若言,二人今日来,是给祝若言表姐那满周岁的儿子庆贺生辰的。

    尹惊舞寻机会翻墙而入,几经周折,成功收买园内一个躲懒的婢女,得以换上她的衣服,在园中侍酒,顺带盯着曲流觞。

    曲流觞与祝若言入了席,酒过三巡,祝若言去给那举止骄矜的赵夫人奉上贺礼,送的是幅惊艳众人的吉庆图,据说是她亲手画就。

    接着,她被那赵夫人为难,曲流觞过去挡在她面前。

    他为祝若言不卑不亢反驳赵夫人时,那样子很是迷人,尹惊舞躲在宾客中,清楚地听到附近姑娘们不约而同的赞叹声。

    她们痴迷完曲流觞,又说:“那祝若言何德何能能嫁得曲公子这么好的人?凭她也配!”

    “谁说不是,她不过是个画师之女,亲娘死得早,又无才无貌,真不知曲公子看上她什么了。”

    尹惊舞听着这些话,细心观察曲流觞,盯了不久后,她发觉,曲流觞好似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举止中透出某种戒备。

    想藏,没能藏太久,从假山上下来后,她便反被曲流觞盯上了。

    之后直接接近他试探,也是她临时起意,远看她已经看够了,既然他发觉了,不如过去直面他,好让他摸不清她的意图。

    从曲流觞的反应看,他很是忌惮被人盯上,与她碰过面后,一直显得心神不宁。

    尹惊舞心里有了底。

    小昙的能力多年来从未出过错,她是信任的,曲流觞对旁人的注视表现得如此紧张,想也与下城内花妖现世有关吧。

    一个同类死了,他肯定也在担忧自己会不会暴露身份。

    想那些百姓在下城内为那花妖吵翻了天,却不知在这上城里,还藏着另一个妖。

    昨夜,曲府后山竹林内,一掌试出曲流觞至少有千年修为,又探到他那灵流中只有些幽微清新的妖气时,尹惊舞也同样震惊无比。

    曲流觞,竟是个千年善妖。

    尹惊舞在尹家为徒十多年,遇到过最厉害的妖邪,也只有五六百年的功力。

    没想到小昙这次居然还帮她找出了个大妖。

    只是,欣喜归欣喜,却是白费力,尹家与昔年的陆家一样,不收善妖,为此,她还特意提醒他要小心下城内的樊家人,要是被王九阳发觉端倪,他怕是很难活着走出巫溪城。

    ***

    尹惊舞的试探,也成功印证了昭歌的猜想,祝若言身上那缕幽淡的妖气,果然是来自曲流觞。

    昨日,昭歌与雪夜等到正午,凑巧在街上撞见了归家的曲流觞与祝若言,他二人在摊上吃东西,她与雪夜,便在不远处瞧着他们。

    昭歌的怀疑目标,也从祝若言向曲流觞转移,因他发觉他们看他时,眸中带有奇怪的愤怒。

    昭歌被他瞪了一眼,还有点不明就里,他长成那样,被人看几眼本是寻常的事,可他似乎很介意如此,瞬间脸都变了。

    夜里,她闲来无事,又跑去窗前观望曲府,不想却见曲府后山的竹林里,有隐约的白色灵流忽闪忽闪的。

    悬在床头的金铃发出长短不一的响动,是感应到了附近的妖气。

    昭歌一猜便知是尹惊舞。

    幼年时,陆尹两家亲厚,关系近,昭歌在陆家没有同龄玩伴,时常会跑去尹家找尹惊舞玩。

    她们两个,加上总跟在她们身后的尹世霖,算是青梅竹马。

    认出惊舞的灵流,是很容易的事。

    道完,昭歌将自己先前在下城内与弄影相遇一事告知了尹惊舞。

    尹惊舞听后道:“樊家近年来是越发疯魔了,他家残害妖邪还不止这一例,前些日子,我在松陵城外偶然捕获了只鼠精,是从樊家逃出来的,它亲眼见到樊家的暗室里关押了许多妖邪,都是有一两百年修为的。”

    妖邪修炼一百年,便可结出妖元,算是小有成就。

    以往,临江城大大小小的世家每每擒获一百年修为往上的孽妖,都会将其当众斩杀,尸体送往松陵沉妖谷掩埋,极少会自行关押。

    这些年,樊家势力渐大,开始私自处理一些妖邪,也无人敢说什么。

    尹惊舞道:“它与我说,樊家,在剖取那些妖邪的妖元。”

    昭歌惊愕,剖妖元,那是要将妖开膛破肚的,她眼前现出一片血腥:“他们要这东西有何用?”

    尹惊舞道:“我也纳闷,原想他们或许是要夺取妖邪的力量,可凡人吞噬了妖元,自己也会妖化的,不太可能。”

    雪夜道:“他们也许是要炼丹。”

    昭歌:“炼丹?”

    “对,据我所知,收集一定数量的妖元加以炼化,炼出的丹药,凡人若是服食,可以延年益寿。”

    等了等,昭歌问:“仅能延年益寿而已吗?”

    雪夜:“嗯。”

    昭歌感到讽刺。

    妖元,是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生成,一个妖要勤勤恳恳修炼百年才勉强能凝成一颗,如今却被人生生从体内剖取,丢进火炉,只为炼制这样小小的,没什么大用途的丹药。

    樊家对妖邪之命的漠视,可见一斑。

    想起几个月前偶然听闻的猫妖一事,昭歌陷入了沉思。

    樊家在背后造的孽,只怕还不止这一桩。

    尹惊舞道:“不知曲流觞此番能不能躲过他们。”

    雪夜道:“他经过你的敬告,应当会格外谨慎吧。”

    尹惊舞道:“我劝他离开,他拒绝了,他已过了情弦,如今选择留在凡间,也是为了那位祝姑娘,也不知他二人来日会如何。”

    昭歌叹道:“一个是妖,一个是凡人,想要做对平凡的长久夫妻,很难。”

    凡人与妖之间,隔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哪怕他们真心相爱,勉强过了这鸿沟,等待他们的,还有这容不下妖类的世道。

    曲流觞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他过了情弦,若带着这千年修为就此回归山中,再过不久,兴许能有望修炼成仙,然而,他却舍不下与祝若言的情感。

    为今,也只能盼着樊家人能尽快离开巫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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