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阳虽不见了人，可昭歌清楚他的德行，知道他指不定会在哪个角落里偷偷盯着他们，为免引起注意，他们没敢直接进曲府，还是选在曲府后山的竹林会面。

    尹惊舞给曲流觞传了消息，等了不久，曲流觞便来了。

    见林内除了尹惊舞之外，还有两个陌生人在场，曲流觞在原地愣了下，后想起自己之前见过他们，他们，是尹惊舞提过的陆家人，这才过来。

    在凡间多年来，他对松陵陆家亦有耳闻，先前，陆家不仅在捉妖界独占鳌头，在妖类中，也拥有一定的威望。

    凡间多的是凶神恶煞的孽妖，却也有小部分只想平淡生活的善妖，陆家人愿意给他们这些弱小的善妖生存的机会，比起樊家赶尽杀绝的作风来说，可是好太多了。

    可惜，八年前陆家失势，这些年，凡间的善妖遭了樊家毒手的，怕也不在少数。

    “曲公子，上次在街上我贸然盯着你，失礼了。”

    昭歌的态度令曲流觞渐渐放了心，遂特意问：“不知陆姑娘又是从何处怀疑到我头上的？”

    昭歌道：“不久前在下城与祝姑娘偶然碰了面，闻到她身上有丝妖气。”

    祝若言身上的妖气？那必然十分微弱，想不到，连这也能被探出来，看来，危险从未远离过，只是他之前运气好，一直没有碰上厉害的捉妖师。

    说到底，都是侥幸。

    曲流觞叹了叹：“我已经格外小心了，想不到还是没能逃过陆姑娘的法眼，上次，还要多谢姑娘没有当众揭穿我。”

    昭歌道：“曲公子不必客气，我们陆家人行事向来如此，今日找你来，是因方才在街上，我们遇到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带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个有些修为的善妖，妖气与你相似，不知你可认识他们？”

    曲流觞皱皱眉，道：“认识……他们与我，都是从幽篁山来的。”

    “幽篁山？”尹惊舞点点头，“怪不得。”

    幽篁山地处东虞东南边，是座古老的名山，山势险峻陡峭，其间连绵百里，生长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竹子，由此而得名。

    比起东虞其他地界，幽篁山位置偏僻，在群山环抱的茫茫深岭中，远离尘世，数千年来少有凡人踏足，加之终年云雾缭绕，湿润宜人，是个难得的清静地，自然而然会长出妖邪——有一批竹子在山中常年受雨露滋养，修炼成形了。

    他们彼此同根同源，自成一派，身处幽篁山这个得天独厚的悠闲地，也多性子随性，不与凡人交恶，为避免人世纷争，甚至以河为界，以山为屏，自请与凡人划清界限，从不来凡世作乱。

    据传当地百姓，有几个胆子大的，曾在冬日里跑进深山窥探，偶然听闻那苍茫的万顷竹林内，有人载歌载舞，弹琴吹笙，也有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好似幽寂的山林里有群妖聚集设宴，美酒佳肴，热闹非凡。

    动静透过飘飘渺渺的云雾传到山外，更添了神秘感，衬得那萧索碧海连天的幽篁山不像是妖怪占据的地方，反而像住了堆神仙的洞天福地。

    任凭凡世外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幽篁山内也总是一片和平宁静。

    千年前那次动荡，中原内一批妖邪勾结而起，组成大军屠戮百姓，原本队伍没有那么庞大，直到凡人节节败退后，那些本不敢参与叛乱的妖认为凡人气数将尽，也纷纷揭竿而起，加入了进来。

    当时，无数妖邪涌入凡世趁机作乱，打得凡人毫无还手之力，人间血流成河，尸骨遍地，天下百姓遭此劫难，都以为妖邪真有机会称霸中原，而那些妖也是如此认为的，便越发无所顾忌，甚至开始计划划分城池，奴役百姓。

    在这妖邪完全占据上风的大好机会，凡间哪怕是才成人形的小妖都出山加入妖邪大军，妄想从中分一杯羹，而幽篁山内的群妖却没有心动，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个妖下山参与战争，与凡人为敌，一派的与世无争。

    而后，有神仙下凡逼退妖邪解了那次祸乱，于岭南筑起通天壁，凡人才得以幸存。

    活下来的凡人，就此见识到妖邪的可怕，便开始寻求方法除妖，组成门派与妖邪抗衡，势要与天下妖邪永世为敌，形成了后来捉妖界的雏形。

    不过，那之后，中原各国因被妖邪洗劫一空，待妖邪退军，百姓生活陷入困局，凡间便又进入了长达数百年的乱世。

    各国间彼此征战讨伐，在此兵荒马乱的背景下，捉妖界的发展十分缓慢。

    直到两百年前，经过一场残酷的战争，中原四国：大雍国，东虞国，萧国，岳国，相继占地建朝，彼此间处于微妙的平衡之态，总算结束了漫长的混乱局面，东虞凑巧占了当年凡间捉妖界最早的兴起之地，也就是如今的临江城，因而局势一稳，东虞的捉妖界便以绝对的实力与极快的速度崛地而起，其余三国的捉妖界则始终不景气，少有能者诞生，是以他们国中若遇到难以除去的妖邪，也会向东虞捉妖界求救，因此，东虞的捉妖师也成了游走四国除妖的一股中坚力量。

    等了这么久，捉妖界好不容易才有能力守护凡人，为凡人报仇血恨，于是在二十三年前，也是建安十二年前后，界内的捉妖师为震慑妖邪，曾联合起来，对东虞的妖来过一次大清洗。

    当时，大批捉妖师从东虞北地雪峰岭一路查找到南边萧国边境，花费近两年时间，剿灭妖邪无数，大大挫了妖类的锐气，不过，他们唯独避过了有群妖汇聚的幽篁山。

    冥冥中，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那个藏在万山丛中的幽篁山，至今仍是天下妖邪都向往的避世之所。

    曲流觞与那两人修为不低，且都是善妖，那么他们便应是来自幽篁山的竹妖了。

    “三年前，我为过情弦来到巫溪，遇到若言后再没回去过，他们近日来此地，也是来寻我的。”曲流觞沉声解释。

    搞清了来龙去脉，昭歌道：“曲公子，若能行的话，你还是劝他们尽快离开此地吧，你也要格外注意，樊家人今日来上城了，那会儿，凑巧与你那两个朋友擦肩而过。”

    二十多年前，捉妖界放过了幽篁山，而现在，界内最厉害的世家是樊家，他们可不会如此仁慈。

    曲流觞惶惶应下，尹惊舞道：“曲公子，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姑娘请说。”

    尹惊舞犹豫了短短一瞬：“你修炼这千年来，可知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吃光凡人的？”

    这话，她初次见到曲流觞时便想问，现下可算憋不住了，能遇到千年善妖十分不易，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曲流觞被那几个字狠狠震撼到：“吃光……凡人？”

    这一看便知是孽妖会做的事。

    怕吓到她，他放缓语气，低声问：“你说的吃光是指哪种？食肉嚼骨，片甲不留？”

    尹惊舞身躯轻颤，脸色蓦然衰败下去。

    昭歌及时揽住她肩略做安抚，道：“没错，而且不是一个凡人，是五六百个凡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消失，尸首不知所踪，这种情况，凡间有没有哪种妖邪可以办到？”

    曲流觞思索着道：“依我看，这不是一般妖邪所为。”

    “凡间的孽妖，确实有视凡人为食物的，可是，寻常孽妖根本不敢，他们的胃口也不会这么大，凡人的血肉虽有助妖类修行，可这里终归是凡间，一口气吃掉几百人，定会引起极大动荡，闹出来，捉妖界必会出手，况且如此大的煞气，这妖至少得有三千年往上的修为，但是……”

    雪夜不懂昭歌说的话，却知道曲流觞这个但是是什么意思。

    三千年，寻常孽妖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高的修为，他们哪怕修炼再慢，至多一千年便要过情弦，而后至化境，修为便定格了，三千年若为真，那这妖定是个善妖，而且，早已成仙成神了。

    神仙，又怎会吃人？

    曲流觞也道：“寻常妖类一千年过情弦，两千年内渡‘焚魂’，飞升前，再经最后一道‘雷劫’，而后便可成仙，一个妖若真修炼了三千年，那已不能称之为妖了，成半神都有可能，神仙，在上归仙界管，在下归冥界管，若是犯下吃凡人这么大的罪过，仙冥两界不可能不管。”

    也就是说，这种可能极小。

    尹惊舞面色很难看，还是没有说话，昭歌道：“那还有别的可能吗？”

    曲流觞道：“还有一种，吃掉那几百人的不止一种妖邪，而是有很多孽妖一同行动，那倒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制造大量失踪案。”

    “妖吃凡人，总会留下些痕迹的吧！”尹惊舞攥住昭歌手道。

    昭歌轻抚她背：“曲公子，我知妖类吃人也有讲究，有的妖邪喜欢饮血，有的妖偏好食肉，但他们绝不会二者皆食，并且这个习惯终身不变，若现场没有任何尸首，血迹，皮肉，甚至连半根骨头和魂魄都找不到，这又是什么妖邪所为？”

    曲流觞这才明白尹惊舞说的吃光是什么意思：“全部消失？你们仔细勘测过吗？”

    昭歌道：“当年事出，惊动了大半个捉妖界，有无数捉妖师前去现场勘察过，动用了很多法器查找，可那些人是真的魂消魄散肉身全无了。”

    曲流觞惊异完，陡然做了个大胆的猜测：“兴许，都被妖吃掉了。”

    “都？”昭歌愕然，“可是，很短的时间，还是在一个固定的场所，那么多凡人……”

    曲流觞道：“如我所说，害人的不是一个妖，而是一大群，且，这多半是场有预谋的行动。”

    一大群？

    昭歌记得，凡间只有同根同源的妖才会有这么多的数量，但同根同源的孽妖喜欢吃的东西必然也是一样的，断断不会饮完血又去吃肉，现场至少该有凡人的骨头或者魂魄残留才对。

    那么，只可能是，那群袭击绿萝乡村民的妖，是不同种类的。

    种族不同，偏偏又聚在一处，为何听起来有点耳熟？

    曲流觞徐徐道：“妖族中，种类不同的妖，很少有凑在一块的，我都没见过，至于那群妖都是些什么，这个就比较难猜了，凡间食肉饮血的孽妖有很多。”

    想了下，他又找到突破口：“对了，听闻孽妖间流传的食人经中讲，凡人的肉身血液最为上乘易食，魂魄最为金贵，也最难消解，再后，便是骨头最难啃食，所以，凡间吃凡人骨头的妖最少。”

    ——数量少，那么，怀疑的范围也会缩减。

    他迎上尹惊舞期待的目光，道：“据我所知，仅有一种。”

    尹惊舞：“什么？”

    “血流萤。”

    这是传闻里‘禁妖’的一种，这种妖，居然会吃人的骨头？

    尹惊舞看向昭歌。

    昭歌道：“擒妖录第一册中记载，‘血流萤’上次现身中原，是在东虞建朝初年，只是短暂出现过，如今，界内甚至都不清楚它的底细。”

    那一次，距今也有两百年了。

    承平二年秋，大雍国来使东虞，两国相谈甚欢，回程时，使臣率领的队伍，却在东虞西北边境的漠漠黄沙中离奇失踪。

    未免不必要的猜忌与纷争，东虞立即派遣军队前往漠北搜寻，半月后，终在距边境线几十里之遥的沙堆里翻出了几十具尸体。

    那些使臣和兵将，已死亡多时了，似被什么活活吓死的，更奇怪的是，他们半腐的尸身上，全都长满了一种朱色泛荧光，状如流萤的小虫子。

    有个搜寻的士兵不知那是什么虫，用手一碰，虫子竟顺手爬上他的胳膊，宛如水蛭一样死命往肉里钻，怎么甩都甩不掉。

    中招的士兵挣扎起来，混乱下，有更多的虫子从那些尸身上不断涌出，密密麻麻爬过去，很快淹没了整支队伍。

    唯有一个士兵见势不妙，率先逃跑，凭着一口气，勉强冲到东虞边关上报了此事。

    后来，他也没有活下去，据说是身上沾了虫卵，不久后虫子孵化，爬满全身，一直往他的皮肉里挤，最终凄惨死去。

    事情传回荣州，东虞国主怀疑是有妖邪作祟，才遣了朝廷术士过去。

    那批术士来到事发地，大雍国使臣队伍，以及初去的东虞军队，一地的尸体，都被那些虫子当做宿主寄生腐蚀了大半。

    术士施法烧光那些虫子，始终没能查清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回来后经过几番查询，捉妖界确定了那虫子的真实身份，便是妖虫血流萤。

    只是那本残缺的上古妖集中只记载了它的名字，以至于到今日，界内也根本不知这血流萤除了会寄生在人身上产卵，还会吃人骨头。

    昭歌道：“捉妖界有传闻称血流萤怨气深重，非凡人之力可除，曲公子可知此妖来历？”

    曲流觞道：“不大清楚，我也没见过。”

    凡世里的妖可分为两类，一类近人世，甚至混迹人群中，凡人对他们多少都会有所了解，另一类则远离尘世，藏在暗处。

    千年前，中原那场人妖大战后，妖类惨败，不知有多少妖邪选择隐匿行踪，躲藏在凡人寻不见的深山老林荒漠戈壁里苟活，时过境迁，妖族更新换代，有些存活太久的妖，连同类都不识得。

    曲流觞说：“千年前我刚刚精变时，听闻血流萤现身过一次，后来久久不闻其踪，我还以为它们也被通天壁隔在了岭南，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它竟然重现中原了。”

    “大抵，它根本就没有被驱逐去岭南，而是一直躲在某处伺机而动，若姑娘方才所说的失踪案发生在不久前，那么，我得提醒你们了，我同族的前辈曾说，血流萤这种妖最是晦气，一旦出现，往往没有好事发生。”

    没有好事？

    昭歌暗想，确实如此。

    千年前它出现，妖邪屠戮了中原，两百年前它在边境现身，害了大雍使臣队伍，让大雍国至今都咬住此事不放，屡次进犯东虞，十四年前，它又疑似现世，绿萝乡，五百余数的村民，便统统失踪了。

    怨气，杀气，煞气，独此妖一份。

    这般凶狠诡谲的妖邪，如今又会躲藏在何处？它下一次出现，又会给东虞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