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斩

    月光幽幽,地牢里潮湿阴冷。

    祝若言靠在墙上,身躯整个埋没在黑暗里,唯侧颜不时被牢中火光映亮,露出的清晰下颌,笔直纤细的鼻骨,都如她一般透着沉宁清冷。

    闻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房外停下,她偏头往这边看了看。

    王九阳敲了敲牢房门锁。

    祝若言迟疑走过去:“你是谁?”

    王九阳笑意微微:“不必紧张,我是来救你的。”

    他示意身旁衙役将手里的药递给祝若言。

    祝若言接过,透过火光,见是满满一碗乌黑的药汁,清苦味,微温。

    “这是什么?”

    “保胎药,城主特地吩咐的,怕你有个闪失,撑不到明日。”

    见她犹豫,王九阳正色道:“担心我们下毒吗?我们若有那闲心,那会儿也不会拼死救你,还费那么大的力气保住你的孩子。”

    祝若言沉了眼,捧药碗在手,等待他的下文。

    王九阳好声好气:“看在这药的份上,你可否告诉我曲流觞在哪里?”

    祝若言轻叹:“我说了,我不知道。”

    王九阳放缓呼吸,尽可能舒展面部肌肉:“城主依言放了你爹,还救了你和你的孩子,你这举动,实在让人寒心,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凡人,巫溪人,此地百姓多年来受城主照拂,你就忍心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祝若言道:“我相信流觞不会杀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是,”王九阳附和,“你自然可以相信他,但你父亲因他被囚时,他在哪里?你挺着肚子在城门口与人兵刃相见受人欺负时,他又在哪里?他若真心爱你,会忍心丢下你来应付这一切?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哪怕在凡人中也会受人唾弃的吧,你还敢相信他?”

    祝若言静静望了他片刻,喉咙里滚落两个字:“我信。”

    王九阳有些绷不住了,逼视着她:“你就不怕他此番一去不回,真的扔下你们母子?你可有想过,往后你们该如何生活?”

    祝若言没法做这种设想,稳住心神道:“他不会。”

    片刻寂静后,王九阳突然出手掐住她脖子狠狠一攥。

    药碗坠地,碎瓷飞溅,祝若言踉跄着跌向前去,撞上铁栏的瞬间,只顾牢牢护住腹部。

    王九阳看着她在手中轻颤,血色浅淡的面上是视死如归的决绝,幽深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曲流觞在哪里!”

    “我……不知道。”

    僵持会儿,王九阳笑了笑,收回手,凑近她:“但愿你说的是实话,若不是,明日我连你一块杀。”

    月落日升。

    清早,人们发现城门口多出张告示。

    ——祝鸿之女祝若言与妖邪勾结,害死城主之女,将于午时三刻,在北门问斩。

    此事出,满城哗然。

    ***

    府衙内,昭歌三人被困数天,外界一丝消息不闻,都焦躁到极点。

    当窗外终于落下来只白鸽时,他们同时从桌前翻身而起,尹惊舞冲过去解下信笺,扫了眼,难掩激动:“尹世霖到了。”

    与此同时,押送祝若言的囚车正从府衙出发。

    闻讯而来的百姓堵在街道两旁,人流熙攘喧吵,热热闹闹十分壮观,这种境况下,囚车的行进速度极慢,押送的人也是得了令,刻意要让百姓认清囚车中关的人,对他们的围追堵截并不阻拦。

    “快瞧,她还一脸平静呢!”有人冲祝若言吐口水。

    “我看她分明毫无悔意,要不是她,那个妖邪不会在巫溪杀这么多人,城主的女儿也不会死,这种女人简直是祸水!”

    “都是她害了咱们满城的人,城主这回为民除害,简直大快人心。”

    “她还怀了妖邪的孩子,真叫人恶心。”

    “曲流觞该死,她也该死,勾结妖邪的人都该死!”

    “快杀了她!”

    不知是谁带的头,一颗鹅蛋大的石子落在祝若言身上,于是,更多的杂物纷纷扬扬对准她砸去,有激愤者甚至爬上囚车,去揪扯她的头发衣裳。

    见情况略微失控,衙役及时呵止他们。

    祝若言坐起身,拂开周身落的脏污,往外看去。

    从那张张义愤填膺冷漠旁观的面孔中,她认出些熟悉的。

    “你们……”

    她俯在囚车上,直视那个手拿菜叶跃跃欲扔的男子,“那年,你在上城酒楼被歹人欺负,摔断了腿,是流觞好心替你找来大夫依治,你忘了吗?”

    那人愤怒地丢来碎石砸中她的脸:“你少胡说!”

    额头滑落一抹温热,祝若言伸手擦去,指着人群:“还有你们,去年上城附近大旱,你们入城逃荒,无家可归露宿街头时,是流觞派人修缮了屋宇供你们过夜。”

    唾骂声越演越烈,轻易盖过她的声音,祝若言红了眼圈,声嘶力竭道:“这些年每逢年节,我与流觞必开设百家粥铺四处布施,我们为你们添置冬衣棉被,施药散财,你们全都不记得了吗!”

    “他没有害过人,他帮过你们无数次,你们为什么不能相信他!”

    没人在意她的话。那些得过流觞惠济的人都装作没这回事,随人摇旗呐喊,口口声声让她去死。

    祝若言死心了,她收了手,漠然一笑:“说得没错,他是妖,那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有看客被这讽刺激怒,抄起棍子兜头冲她劈过来。

    力道很大,在空中带出残影,搅动呼呼风声,祝若言没躲,砸到半途,棍子忽然被人截住。

    王九阳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单手制住那闹事者,连人带棍子扔出去,怒视众人:“退后。”

    碍于他迫人的气势,闹得上头的众人迅速偃旗息鼓,只不依不饶追着囚车谩骂。

    王九阳道:“看他们这样,心里不好受吧?”

    祝若言呵了一声。

    王九阳倒是兴致勃勃:“告诉你,这便是人性,曲流觞以为做那么多好事,来日这些人便能记得他的善意接纳他了?做梦!妖和凡人天生对立,永远不可能站在同一阵营,他不仅入世,还将你搅了进来,东窗事发时却又扔下你不顾,在我看来,他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想逆天而行和凡人长相厮守,也该先想想自身有没有那个实力,能否担得起后果,既然选择了,就该有所作为,至少把后路找好,而不是靠着所谓的运气,心存侥幸,寄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被发现,如此看来,他不过是个自私虚伪之徒,比你厌恶的这些凡人高尚不到哪去。”

    祝若言未置一词,手下意识摸向袖中。

    说话间,囚车已近北门,王九阳道:“快到了,不如来赌一把,看看他会不会来救你?”

    祝若言望向囚场,只一眼,便知那城楼街巷间早布下天罗地网,她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肃杀之气,这么明显的陷阱,流觞,你可千万不要来……

    王九阳察觉她的紧张,笑道:“害怕了?别担心,今日若运气好,我必然让你们一家三口得以团聚,同赴黄泉。”

    ***

    日上三竿,守在屋外的侍卫终于陆续撤走。

    出门时,领头的衙役还朝昭歌拱手:“多有得罪。”

    昭歌问:“城主呢?”

    那人毕恭毕敬:“今日有要犯将在北门问斩,城主这会儿应去了现场。”

    “问斩?”雪夜道,“斩谁?”

    “昨日落网的,那妖邪的妻子。”

    话以至此,具体细节根本来不及多问,昭歌抓起斩妖剑迫使自己保持镇定:“走!”

    奔到府衙门口,遥见有个人在廊檐下等候。

    浅云锦衣,头缚绀青发带,清爽干净有如朝露晨曦,离近了,见他还背着把惹眼的大环刀,刀身厚沉,分量十足,生生往柔和的画风里杂糅了不少粗犷。

    雪夜猜到这人应是尹世霖。

    见到他们,尹世霖面上一喜,跳下台阶过来道:“总算来了,我到的还及时吧?”

    他生得白,雪白,淡淡的眉眼落入这雪色里,不显半分冷峭,微笑时,像雪地里落下一缕春阳,温暖亲切,朝气蓬勃。

    确如昭歌之前所言,是讨喜的贵公子长相。

    雪夜又看眼他背后的长刀,这人和刀,可谓界线分明的两种气质,丝毫不搭……

    昭歌感叹道:“数月不见,你倒比以往靠谱不少。”

    尹世霖道:“那是自然,收到信我便撂下一切飞奔过来了,生怕晚了。”

    又看向尹惊舞:“惊舞,城主没有为难你们吧?”

    尹惊舞道:“没有。”瞧他眼里有血丝,又问,“你一夜没睡?”

    她性子安静,对生人总透着些淡漠疏离,而面对尹世霖时,语态依然平和,却不带半分冷沉。

    尹世霖笑道:“你们都被困住了,我哪敢睡,哎,这位是?”

    雪夜自报了家门,尹世霖很热情的介绍完自己,略聊几句,匆匆步入正题:“来的路上我听说了些,巫溪此次的妖邪祸乱,闹得比上回那花妖之事还要严重,现场被樊家把持,别的捉妖师也不敢过来,倘若事情真如你们在信中所言,这回那妖定是凶多吉少,我看要早作准备,今晨他们樊家又有弟子来巫溪了。”

    几人一同往北门赶去,在途中商议着对策。

    “城主带祝若言去刑场,是要借此引曲流觞出来,倘若曲流觞不来,咱们得想法子救出祝若言。倘若他来了,咱们要问清花锦萝是不是他杀的,若是他杀的,”昭歌叹了口气,“照捉妖界的规矩,杀人偿命,若不是他杀的,找出真凶,尽可能保住他们。”

    尹惊舞道:“可真凶要么是他,要么是青枝,青枝已经死在王九阳手里了。”

    死无对证这种事,对凡人或许是生机,对妖却是死局。

    雪夜说:“他与青枝同根同源,这点他怎么也避不开,就算他不是凶手,我们证实杀人的是青枝,他也难辞其咎,以王九阳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他。”

    昭歌越想越觉棘手:“如此一来,曲流觞最好的选择便是不来现场,只要他不来,杀人的罪名大概率只会落在青枝头上。”

    “他会这么做吗?”尹惊舞忧心道,“他不来的话,城主恐怕真的会杀了祝若言,现场人那么多,咱们又该如何去救她?”

    昭歌沉默会儿,发现寻不出万全之策,道:“那便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哪怕曲流觞没有杀人,只要他来到现场,咱们大概率也保不住他,既如此,便尽最大的努力护住祝若言吧。”

    一语出,几乎料定了生离死别的结局,雪夜微叹:“追根溯源,一切的一切,依然是因青枝入魔杀人而起。”

    而青枝入魔,尚有疑点。

    他看眼昭歌,昭歌立刻会意:“她的尸体应该还在府衙地牢。”

    尹世霖好奇道:“你们要干什么,去偷尸体吗?”

    尹惊舞道:“府衙看守森严,能悄悄混进去再出来便很不易,偷恐怕不行。”

    见昭歌望过来,她浅笑着拍下她肩:“放心,我去。”

    她转身越上屋顶,施展轻功往回走,尹世霖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昭歌唤醒他:“双木,你除了带着这把长虹破月刀外,可还带得有药?”

    尹世霖摸摸身上,茫然道:“有啊,你要什么药?”

    昭歌道:“能让人逃出生天的药。”

    ***

    午时,日头高起。

    北门刑场之上空空荡荡,单跪了祝若言一人。

    台下人山人海,吵嚷声高如海浪,几近要掀翻她,她被阳光晒得双目眩晕,又无数次被这嗡嗡声惊醒,反反复复,头脑愈加混沌,实乃无形的酷刑。

    花百杀坐在台下盯着人群,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谁都能感受到他四周窒息胶着的氛围,他也不急,等滔天的议论声收敛一二,才徐徐问身边的王九阳:“你确信他会来吗。”

    王九阳道:“我师弟他们都已经埋伏好了,樊家五把辟邪剑所创的诛妖阵,只要他现身,我保证他绝对逃不掉。”

    另一边的黑封道:“倘若他不出现呢?我们就这么等着?”

    王九阳道:“他不出现,一切罪责自然该由他的女人承担,杀了她,也算为巫溪死去的百姓报仇,之后我会递消息给樊家,让他们发动整个捉妖界去追杀曲流觞,任他逃到天涯海角,总有办法抓住他,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沉吟片刻,花百杀看时辰还没到,走上刑场,高高俯视众人:“各位。”

    一开口,四宇皆静,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他。

    “巫溪这段时日接连发生妖邪之祸,致使无辜百姓丧命,是本官失职。”

    他躬下身,台下立刻炸了锅:“城主大人,不是您的错!”

    他们异口同声:“害人的是那妖邪!不是您,恳请城主杀恶人,斩妖邪,为民除害,还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一呼百应。

    全场充斥着他们的高呼。

    花百杀抬手,众人再度噤声,他道:“本官此次痛失爱女,断然不会放过妖邪,定会为巫溪所有死去的人报这个仇,而她!”

    他怒指祝若言:“身为巫溪百姓,明知妖邪身份却瞒而不报,还背离人伦,与那妖孽成亲生子,到如今仍口出妄言不知悔改,实在不可饶恕,本官今日判她与妖邪同罪,杀无赦!”

    又一番声浪翻涌而过,良久才慢慢平息。

    花百杀行过去,居高临下望着祝若言:“身为巫溪首屈一指的女画师,你本不该有如此结局,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愿意协助我们抓住曲流觞,我便留你一命。”

    祝若言费力仰头,他巨大的身影山峦似的挡在她面前,绛红的织金官服经日光照射,血淋淋地钻进她眼帘,她缓缓移开视线,道:“不必,民女知错,甘愿受罚。”

    花百杀铁青了脸:“好,今天他不来,你死;他若来了,我让你们一起死!”

    走下看台,见还有一刻钟,花百杀吩咐守卫去准备。

    王九阳候他稍微平静,正准备进言,身边的岑冲忽道:“师兄,陆昭歌来了。”

    什么?

    抬头,人群中正挤进来数张熟悉的面孔,堪堪对上,王九阳挑了挑眉,问花百杀:“城主,您将陆昭歌他们放出来了?”

    花百杀也见到了昭歌他们,点头示过好,便恢复了冷肃:“是。”

    “为何?”

    “你未曾告诉我,他们一个是松陵尹家弟子,一个是翻云岭道长门徒。”

    话里透出丝责备,王九阳面不改色道:“可他们对抓捕妖邪毫无助力,反倒会碍手碍脚。”

    “王公子,”花百杀没有看他,“我只求抓住妖邪为民除患,无意迁怒任何人,况且,尹家掌门亲自来向我解释,为了巫溪往后民生,我还不想得罪他们。”

    王九阳再一望,看清陆昭歌身边的尹世霖,心底冷笑起来,一个废物也配做掌门?当真可笑。

    面上却毫无表露,只中肯道:“是,您放心,往后巫溪若再出现妖患,我樊家必定鼎力相助。”

    他这话让花百杀宽心了些,便道:“公子也不必担忧,这回,他们虽来到现场,头功也必然是你们樊家弟子的。”

    王九阳道:“谢城主。”

    站过片刻,瞟几眼陆昭歌,王九阳突然想起了什么,拽过岑冲悄声道:“去告诉你二师兄,那女妖的尸首还在牢里,如今,陆昭歌他们已经出来了,让他想办法除去尸体,用今晨宗门送来的化尸粉,千万不要让人察觉。”

    岑冲愣了愣,很快装作察看四周百姓挤出了包围圈。

    到城楼下隐蔽处找到牧三途递完话,牧三途不大乐意:“为何这个关头让我去,我还等着抓那竹妖呢。”

    岑冲道:“我也不知,他说让你一定要除掉,还不能被人觉察,师兄,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那个女妖的尸首有什么问题吗?”

    牧三途望了他片刻,手落在他头顶,轻轻一摩挲:“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走了。”

    岑冲不明所以,须臾,心里划过丝怅然:“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回到刑场外,花百杀已命人将祝若言绑了起来,守卫挥鞭抽在她身上,声音很清脆,一听便叫人感到一阵皮开肉绽。

    岑冲没再多看,低头重新挤进人群,听花百杀在台上冷冷道:“泼醒她!若还是不招,上拶刑,哼,妙手丹青,我让你再也拿不动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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