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庐

    到了第二日,李叔早早起来将箱笼摆好,又特地空出了一个位子,用棉布垫着。

    宋小郎君是个读书人,同他车上的鸡鸭鹅坐在一起已经够不合时宜了,只能尽量给她收拾出来一个好座位。

    宋朗星本人倒不介意,一过来就先同李叔见礼,然后径直上车上坐着。鸡鸭鹅看见一个新的邻居,都开始叫唤扑腾起来,鸡毛鹅毛四处乱飘,还有不少掉在了她身上。

    等到了县城,宋朗星仿佛是从毛窝里出来一般。她跳下车,将身上的毛絮抖下来。

    李叔见状,在旁边偷笑,又上手帮她去摘择头上的羽毛,等弄干净后,又是个玉面郎君了,全然不见之前的狼狈。

    此时路人和行商也渐次多了起来,瓠羹店间或有出售灌肺及炒肺的,并有些卖饭粥点心的,香气扑鼻,叫卖声不绝于耳。时间不早,宋朗星同李叔辞行,又言辞拒绝了让她带一只鹅到路上吃的提议。

    开玩笑,若是真带了一只活鹅,恐怕一路上都鸡犬不宁了。

    “带着吧,带着吧,我这鹅吃了进补,能保佑你考个好名次呢。”李叔一直同宋朗星拉扯了半路,一个要塞,一个拒绝,直到离驴车有点远,李叔怕东西被偷之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宋朗星还没到茶行门口,就远远看到那儿有不少箱笼,还有几辆驴车,由一两个穿着棉布衣服的小厮看着。

    她走进去,张员外同几个富户聊的是热火朝天,连比带画。她不好贸然打扰,提溜着行李站在门口处等候。

    张员外说了这么久,嘴都快秃噜皮了,正准备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不妨看见宋朗星长身鹤立,在门口踌躇。

    他快步迎过去,将宋朗星手里的行李接过,她还想推脱,张员外却已经将行李‘夺走’。

    “这么早就到了?我还说你们小郎君年少贪睡呢,果然是比我家小子要好多了。”

    边说着便将她引进来,引到旁边桌子那儿。这桌坐着一对母女,看起来行色匆匆,生人来了也毫不在意。

    “你阿爹同我说好了,你同她们略坐一坐,她们也是要往州府里去的,等外间收拾好了,我们吃过早饭就走。”

    宋朗星从张员外手里‘夺回’行李,然后站直身子回话。

    “多谢伯父,我一路上恐怕要劳烦伯父了。”

    张员外大笑,拍拍宋朗星的肩膀,回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同你父亲的关系,说这话就生分了。”

    又唤来一个小厮儿给他端了一碗面和一杯煎茶,看着宋朗星坐下了才走回那桌坐着。

    宋朗星坐下后,开始慢吞吞地吃面前的早饭。煎茶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混杂着绿豆的香味,这是鄂州一带常见的茶。

    囫囵吃完早饭后,张伯父已经开始差遣小厮装搬货物。宋朗星一边盯着街面看,一边分出些心神来盯着自己的行李,毕竟里面装着她的全副家当,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等货物装好,张员外走过去将宋朗星与那对母女招呼出来,又分派车马,让女眷坐一辆车,又让几个工人押车,并让宋朗星骑一个骡子。

    “你就伴在他们女眷车旁就行了,我在前面,你若有事就追上来叫我,或派个人传话也行。”

    说罢便走到前面进了车,宋朗星也在骡子上骑稳出发了。货车行驶的不快,路上也没什么颠簸,一路上宋朗星稳稳地骑在骑在骡子上,只是偶尔会听到那对母女轻微的啜泣声和劝慰声,想必是离乡舍不得。

    到了午间,张员外招呼她过去吃他带的干粮,将馍掰开递到她手上,又忙前忙后给她倒茶。同行的人看到,都调侃张员外:“歇歇,章兄,我看你对亲儿子都比不上对宋小郎君了。”

    张员外一掌拍过去,雷声大雨点小,“你胡咧咧什么?”

    众人笑作一团,宋朗星夹在其中,好不畅快。

    吃完饭后,众人讲起闲话来,张员外的同行看张员外这么紧张宋朗星,故意条看宋朗星,没想到宋朗星见招拆招,说话也是对答如流,心里都默默叹服。

    怪不得张员外这么重视她了,人长得风流,文采又好,他们要是有这样一个子侄辈,恐怕会同张员外一样了。

    吃完午饭,车队重新上路,一路上路过不少邸店脚楼,路上也有像他们一样的行商,偶尔也有货郎来叫卖说些闲话。到了傍晚,车队停下来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邸店停下歇脚,一个小子迎上来将他们往里面请,宋朗星依旧与母女两个并一桌坐着。邸店里坐着几行人,见生人进来都打量着。

    宋朗星叫了一份瓠羹,并一样鸡鸭小食。那母女两个也叫了两份瓠羹,几样果子,两杯茶,说话做事的样子和乡下人家不太一样,颇有规矩,吃饭时也不大有声音。

    宋朗星正吃着,一个货郎过来在邸店歇脚,邸店老板娘出来叫住了他,买了一些针线一类的小玩意,两个看着是熟识的样子,坐着开始讲起来。

    “我前两天路过李家村,你不知道,那儿有个新鲜事。”小货郎油嘴滑舌的说道。

    老板娘磕着瓜子,不以为意的回道:“什么新鲜事?别又是什么这家占了那家的田、或是哪两家因为鸡把菜啄了吵起来了吧?”

    “这回倒还真不是,我本来不该说的,不过你不认识也不妨。”

    宋朗星听了,想起张伯父来。张伯父每次听到什么秘密,心中都抓耳挠腮,藏不住事,别人一问,他就都倒出来,她有不少小道消息都是从张伯父这儿听说的。

    那母女两个听到李家村也放下手里的吃的开始认真听起来。

    老板娘听了也是促狭一笑:“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货郎看着有人捧场,更是声音大起来,语调还抑扬顿挫的。

    “我挑着担子卖货,路过李家村,就去我姨家歇歇脚,顺便也卖点货,正好有一行人进村子里来,看穿戴还是个官夫人,带几个家丁婆子的,看样子在找人。”

    老板娘听了接口回道:“还官夫人?官夫人能去乡下地方找人?莫不是有什么避人的事吧。”

    四周的人听了老板娘这话都调笑起来,货郎讲得也有劲起来。

    “哪是什么避人的事,她来找她外甥女——外甥女的乳娘。”

    又有人问找她外甥女的乳娘作何,货郎答到:“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她外甥女母亲走了,走之前将女儿一个托付给舅舅家,如今这女儿年纪大了,她舅舅舅母便给她说了一门好亲,让她同乳母并一个家丁回父母家取细帖和嫁妆,谁知道半路上这乳母带着这小姐呀给跑了。”

    那母女两个很认真的听着,面上还有一丝丝紧张。

    宋朗星心里听着却有一丝胆寒。一个寄居在舅舅家的孤女,说什么样的人家只能全凭这家人的良心了。

    老板娘呸了一声,说这类婆子最为可恶,保不定是为财或是为别的什么,仗着姑娘不懂事,就将她带走。

    老板娘又和货郎絮叨起来,宋朗星吃完了收拾好了便回了房间,房间不大,胜在东西齐全,被褥铺盖一应也是整齐的。她从箱子拿了两本书出来,放在油灯下面看,灯芯照映着她的眸子,仿佛发光的琥珀。

    那母女两个在宋朗星进屋后不久,急匆匆地跑进了房间。

    “乳娘,怎么办?舅父要来找我们了?”少女略带些哭腔的声音问道。

    “怕什么?等她们找到我们,我们早已去州府了,那么大个州府,哪里没有小姐的容身之处,不会有事的。”

    虽说如此,这乳母面上看着不慌张,却将拳头握紧,又将庚帖并几张文纸细细地收好放到包袱深处。

    翌日一早,他们便出发了,余下两日皆是是风清日丽,宋朗星一行人无风无波顺顺利利地就到了州府。

    已是晚上,州府门不少像他们一样来的行商,还有不少流民,和带着包袱进城里找工的人,人流如织,州府也不检公验,但是拦住了茶商之流,张员外们见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茶引,让官府核验,官府仔细看过,又问了几个问题,没看其他人的公验,便放行了。

    这通商法是仁宗年间的新政,随着茶法改革,商人缴纳一定的专卖税便可以直接上山与茶农交易,这“茶引”是茶商在卖茶过程中所经过的路线和卖茶地的证明,上面写明茶商姓名、茶色、数目、起离月日,关报逐处。

    甫一进城,便看到高大的酒楼正店,酒楼门口扎缚彩楼欢门,排设杈子,用以挡栏车马,周围又有脚店,列肆如栉,县城的景象与之相比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宋朗星想笑,然此刻心绪实在是复杂,只得长叹一口气。家里虽不曾苛待,却总有无形的枷锁,父亲不甚在意的模样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她是个“不中用”的女子,而这一刻,她才觉得堪堪脱离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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