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无眼

    如果她足够理智,她应该此刻装作无事发生,无论是否有人会被冤枉,都与她的仕途无关。

    她知道,但是她仍然穿上衣服,蹑手蹑脚的走出号舍。

    正如她知道听从她父亲的话,不去想那些所谓的理想,她就不用提心吊胆,更不必每天披星戴月。

    那个人穿着玄青服饰,白日里看起来庄重的服装,在夜晚看起来却像是葬服。他的手里捏着一叠黄纸,静悄悄的朝外面走去。此刻书院那个白日里兢兢业业,以在书院守卫为荣的老丈却沉沉睡去。

    他慢慢的朝一条羊肠小道走去,道旁的树木遮住了宋朗星的身影,一直走到一条河面前,那个黑影停下了。

    她赶紧躲进树木后面,就在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之时,那个黑影蹲下来,将手中黄纸用香签点燃,他将三根香签点燃,插在地上,燃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是张吉。

    他一边翻着黄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眼睛里眼泪不停地往外涌,火舌烧到了手他都毫无知觉。

    “妹妹,母亲,我替你们报仇了,我替你们报仇了。”

    眼泪糊住了他的双眼,在火光间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妹妹。

    那天是他的生日,她妹妹砸碎了存了好久铜钱的陶罐,连往日里最爱的糖画绢花统统没买,心心念念要给他买一只狼毫笔。

    她扎着双丫髻,眼里满是期望的望着他:“我的小姐妹告诉我,狼毫笔是最好的毛笔,一支要好多好多钱呢,哥哥有了这支笔,肯定就能成状元!”

    她嘟着嘴数着陶罐里的一枚枚铜钱,还有几个小银稞子,那是她过年得的压岁钱,仔细仔细用红封包起来的,此刻却全部拿出来,生怕不够给他哥哥买狼毫笔。

    她总说他是最厉害的哥哥,以后一定会成为状元。

    其实他天资平平,即便每日刻苦学习,却也不过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同窗一个水平。

    每次听到她的话,他总是皱眉,他觉得状元这个词就是对他的嘲笑,就连生日那天他吼了她,喝令仆人不许陪她去买。

    她依旧是擦干眼泪偷偷去给他买那只用了就能当上大状元的狼毫笔。

    他的母亲怀着身孕,家里有下人和婆子,但依旧亲力亲为做了满桌的饭菜。他的父亲笑着说往日里求她做都难,今日却烧了一大桌好饭菜。他负气的说不要等妹妹,一家人先一起吃饭。

    可她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桌饭菜也再也没有机会吃了。

    身怀三甲的母亲和全家人疯了似的找她,却没有任何消息,即便如此,家里也没有怪他,只是放下生意每日出去找。父亲的黑发短短几天就白了大半,母亲整日里以泪洗面。

    终于有一天,他们收到一封信,信上说让他们去一个地点放上酬金,孩子就会被归还。

    父亲母亲变卖了铺子,将酬金放到指定的地点,孩子的确被送回来了,可是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再也不会嚷嚷着她哥哥以后会成为大状元,当上大官,也再也没机会吃母亲亲手做的饭菜了。

    这一切都怪他。

    母亲受了刺激,当日就临盆了,可最后却是一尸两命。

    他从童学里辍学,整日关在房里。他的父亲四处在外奔波,在县衙里伸冤,为了抓住凶手。

    县令抓住了替绑匪做事的喽啰,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可他不愿再查,来年他就要调任,他不希望为了这一两个平民,在他的升迁路上留下污点,何况他已经出了够多的力了,算得上是一个父母官了。

    他曾想就这样放任自流下去,可他的父亲告诉他,如果就此一蹶不振,那永远没有人替他们伸冤。

    他重回书院,头悬梁锥刺股进了青山书院,即便他再如何拼命,也只是进了乙字班。就连那个他嘲笑过的懦夫,也是真才实学进了甲字班。

    上天并没有让他经历了丧家之痛就打通任督二脉,反而让逍遥法外的凶手攀上了节度使。

    他穿金戴银,用着靠血海深仇得来的银钱。他呼前引后,四周都是恭维他的人。他妻贤子孝,甚至有人说他是慈父。

    老天无眼,他也许这辈子都考不上状元,但是他还有这条命。

    绝佳的机会来了,他和那个节度使一同赴宴。他看着他的仇人喝的烂醉如泥,他看着他训斥殴打他的侍从。他拔下腰上的刀,那不是贵公子的配饰,而是真正开过刃的一把好刀,一击毙命。

    他将异香涂在后院的林木上,看了一眼瘫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仇人,白日里侃侃而谈的人此刻如同一头死猪,然后装作醒完酒的样子回到了宴席。

    也许他这辈子都考不上状元,可他依旧用这条命替他们复仇了。他只恨,他只恨自己无能,没能让那个畜生遭受万人唾骂。

    天上的弦月散着一层凄迷的光,将幽幽的河水照的迷蒙。张吉朝河里望去,那河里的水像是活过来一般,在月光中呜咽,水波打过来,仿佛叫他回去。

    他朝河水里走去,潮湿的气息浸到他脸上,像是温柔的抚摸。

    我这一辈子,不过是这样子了,与其叫知府来日捉去,还不如我今日清清白白的走。

    他猛地朝河水里扎去,脸上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和他一不做二不休。那怕他牵着神獒,拥着家兵,使着权术。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都是为谁而卒,岂可我做儿的倒安然如故①

    河水叫嚣着将他吞进去,很快只能看见他浮浮沉沉的身体。

    宋朗星朝河里狂奔过去,风似乎要将她的脸割开,她一直朝前跑,直到河水齐她的肩膀,她站在河水中看着张吉的头沉下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河水将他拍下。

    不管她与他是否有仇怨,不管他是否杀过人,可此刻这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她呆呆地站在河中,河水拍打到她脸上,她分不清楚这是河水还是泪水。

    一切都晚了,她不会游泳,即便她会,也晚了。

    迟了、迟了,她朝着岸边走去。走到张吉点燃黄纸的灰烬旁,试图找出他的痕迹,黄纸烬堆有一封没彻底烧干的信。

    她展开信纸,上面赫然写的是他如何报仇,请父亲母亲告饶,儿在这人世间孤苦伶仃一个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遂来投奔了。

    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只觉得胸腔里麻麻的,被这封信搅乱了心肠。

    弦月依旧高高悬在天上,谁生?谁死?谁会讲述今日的故事?

    宋朗星将这封信撕碎,朝河里散去,替张吉完成最后未完成的遗愿。

    她沐着月光朝书院走去,耳畔传来酒楼里管弦丝竹的声音,并着众人喝酒谈笑的声音,她的心里却满是张吉的低声絮絮。

    她满腔疑问,却不知道问谁?天网恢恢,仍有那么多女子被迫嫁人,无论夫家如何,仿佛姑娘只要一脱手就与自己无干了。仍有像张吉这样的普通人家家破人亡,冤屈却无处可伸,有人却做着节节高升的美梦。

    她读书明理,书里不会教人如何做这些。凡阳光处,必有阴影。她只愿这阴影处更少些。

    月光仍是静静地流淌,她却觉得心更清明些,如果说她从前读书不过为活出个人样,那么如今,便是希望更多人也能活出人样。

    到了书院,书院的老丈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和去时毫无二致,不过是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罢了。

    她脱掉湿透的衣服,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必须得睡了,明天有的是风雨。

    张吉死了,虽然他没被认作凶手,可前脚刚出书院,后脚人就不知所踪,必有人认为他是畏罪自逃。即便不将他打作凶手,恐也少不了内应的嫌疑。

    她得想个两全之法,好教张吉清清白白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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