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风卷花黄,乌云压檐,檐下护花风铎叮当作响,俨然一场暴雨将至。

    庄愉缓了缓呼吸,抹掉眼角余泪,盯着主座上道貌岸然的两人,“我听懂了,姑父姑母的意思是,若不交出戏园的分红,就得从了王大户,当他的七房小妾。”

    姚夫人微微一笑,她四十来岁,敷粉藏不住痕迹,一双吊梢眼直扫入鬓角,平时挑眼看人总有几分算计,如今更是一片贪婪。

    “哭什么,显得我们姚家欺负你失怙失恃的,”她仍旧是端庄温婉的表情,“收养你三年,再冷的石头也该捂热了。”

    涂满蔻丹的指尖红得像血,她抚掌而笑,显得轻松悠然。

    “姑母也是为了你好,养不起你了,还能给你找个供你锦衣玉食的夫家,王大户嘛,年纪是大点,可六十来岁会疼人呀,这二十抬的聘礼,不知道的以为是娶正妻呢。”

    说到此处,她笑意更浓,冷漠而得意。

    “要么就嫁了,要么给钱,你自己选吧。”

    知道她在故意激怒自己,庄愉强压哽咽,不再上当。

    上辈子她被这话刺激,在厅堂哭闹打砸起来,被姑父寻着藉口叫来护卫将她关在柴房,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直到第三天熬不住了同意转让戏园的分红。

    但没想到这计划是一鱼两吃,一边拿了分红,一边下了药把她送到王大户的床上。

    那时她被黑布蒙着眼,手脚叫麻绳捆住,脑子清醒,浑身松软无力,只能任那双苍老褶皱的手摸进衣裳,嗅着浑浊不堪的老人味,耳边是嘶哑沧桑的赞美,好光滑的皮肤……

    忍着呕吐的冲动,庄愉掩面,她语带哭腔,微微颤抖,尽力让自己显得温顺无害。

    “容侄女再想想,我知道这三年受了姑父姑母的恩情,应当回报,只是一时间实在是……”

    姚夫人和姚学政对视一眼,眉开眼笑道:“这就对了,知道你是个知恩懂礼的姑娘。”

    暗里庄愉牙都快咬碎了,还要恭顺道:“那侄女先回房了,午后还要和梦卿去南山采风,戏园那边昨日写信来催,说照着上次的才子佳人写新本子,年底分红能多些。”

    想到钱就心情畅快,姚夫人大发慈悲道:“去吧,我叫护卫跟着你,这事晚上回来再说。”

    再想蒙混过关,庄愉也拉不下脸行礼告退,勉强笑了笑,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疲惫不堪。

    上辈子她是投湖自尽的。

    王大户很是满意,因她年轻貌美,唯独性子有些刚烈,初夜醒来要用枕头捂死他,幸好力气小,权当闺房情趣,只是为了安全着想,日日醒来先撬开嘴灌一碗安神温胆汤,这样神识昏沉,就显得乖顺。

    知道她原先家里是梨园世家,有时买些时兴的戏本让丫鬟唱给她听,有时会摸着她的脸,说些姚家的事。

    他说:“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说件你高兴的事。京中派来的新督察,铁面无私,在严查官账,你姑父姑母光过冬的冰炭敬、车马费两项就领了两万银子,现下没那么多现银去补窟窿,求到我头上。你乖乖的,伸舌头给我吃,我就不给他们钱。”

    庄愉听懂了,顺从地张嘴,等王大户喜出望外凑过来,差点咬掉他上嘴唇。

    王大户终于恼了,正好府里进了八姨娘,常常去别人房里,侍奉的丫鬟也懒得喂她安神汤。

    于是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庄愉找到机会从半开的轩窗里爬出去。

    她只着单衣,静幽幽在花园里绕来绕去,找不到出去的门路。

    更深露重,手脚冰凉,她将冻死的时候见假山掩映着一池湖水,想起自己写的才子佳人里总有一出状元郎杀死少妻的戏,或溺死或毒杀,等少妻还魂回来,状元郎再掩面啼哭唱道:“肝肠寸断,死去还阳,娘子,我不是负心儿郎……”

    她心想,为着世人的喜好,总是将你要不凄凉沉湖,要不身死荒庙,现下也该还你一次了。

    于是翻过朱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跃进湖中。

    等再睁眼醒来,她竟如戏本里那样,还魂重生。

    也许是上天垂怜,给她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家乡在她十二岁那年遇上水患灾荒,百姓食不果腹,只能卖田卖女,高价买粮。

    庄父原是徽州一个武生,父辈都是做戏演行当,祖产有一处戏园,因他本心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就偷偷卖低价粮给附近的农户渡过难关,不料被官员诬陷趁火打劫,哄抬粮价,强行下狱。

    庄父在狱中自尽,庄母因思念过度郁郁而终。

    十二岁的她成了孤女,无法立户,手握薄财,却不能以自己的名义买田购宅,被迫千里迢迢投奔姑父姑母家,直到死时是十六岁。

    为什么偏偏重生在此时,庄愉盯着头顶帷幕垂下的流苏,她仔细回想上辈子的所见所闻,有个想法。

    本想闭眼小憩,为午后的南山之行养精蓄锐,但眼睛像干涸了,疼得几乎要流出血来,她就这么干巴巴挺到了姚梦卿来叫她出门。

    姚梦卿是姚夫人的幺女,被保护得天真无邪,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见她脸色惨白,担心地问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庄愉重新梳洗上妆,坐在铜花镜前,扯了扯嘴角说是,“愁了一晚上戏本怎么写。”

    姚梦卿安慰她,今日就去南山畅音阁找找灵感。

    南山遗留着前朝的一处土墙庄园,经累世修整,铺砖憩瓦,依山建高阁亭轩,傍水修花圃桃林,正门荷匾写着“春来处”,成了越州城世家公子小姐的踏青胜地,其中有一阁名畅音,常有官伎排练,搬演古人事。

    庄愉笑了笑,不再多言。此时风和日丽,再不似早晨的乌云密布,约莫半个时辰,二人乘坐马车到了南山脚下。

    掌事有一双富贵眼,远远就见织金闪绿的车马驶来,踱步下阶去迎。

    庄愉踩凳下车,姚梦卿被扶着站定,抬眼见入口围着数个黑色锦衣的人,手按在腰间长刀上,眼神警惕审视她二人。

    她抚胸心怯,“这是?”

    管事身材微胖,赔笑道:“姚小姐、庄小姐,今日园子里来了贵客,包了几处阁楼。”

    说着他眼睛一转,“我见灞桥那边的风细柳斜,碧波春水也好看得紧,不然二位过去瞧瞧?”

    姚梦卿品出些味道,越州城里最大的是正四品的林知府,她爹姚文英任正五品的学政,纵然不算二把手,她作为姚学政的女儿在越州城里到哪儿都是贵客,比她还要贵重的,想必只有外客了。

    索性她今日来也不是真为了踏青,便摇头道:“不碍事,我们避开就是。”

    “那您这边请。”管事也不啰嗦,躬身请她二人往里走,丫鬟亦是随行,只是几个带刀带棒的护卫被送去耳房休息,不得入内。

    二人熟路,走到抱池游廊的路口,停了脚步,就要东西分别,姚梦卿有些紧张,“表妹,我钗还正么,胭脂还红么?”

    庄愉仔细端详她,直把她瞧得面色微变,才后撤几步,带着轻微的笑意,“美得很,快去罢。一个时辰后我在畅音阁等你。”

    气得姚梦卿跺脚,想追过去拧人,又不想情郎等她太久,脸上不知是气还是羞闹得绯红,娇嗔道:“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说罢匆匆往西边的庭院去了。

    她并未回头,不知道庄愉因她这句话愣怔在场,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丫鬟小心觑她脸色,“姑娘,奴婢扶您去畅音阁。”

    一般来南山,姚梦卿是去私会一个书生,她则去畅音阁听戏采风,找找戏本的灵感,等时辰差不多了姚梦卿来寻她,二人一字一句对今日的口供免得姚夫人起疑。

    然而今日庄愉却不去畅音阁。

    池边风细,游廊的檐下挂着铃兰风铎,叮铃摇晃着,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叩在庄愉的心上。

    她被风吹得面颊生冷。

    上辈子姚梦卿从南山回来神神秘秘,说她好像撞见了来越州赴任的督察,排场颇大,包了半个南山不让外人靠近。

    她今日见那锦衣窄袖,朴素不纹,鞋履齐方,确实是北方的风格。

    思及至此,她转头对丫鬟道:“绿娥,替我去南院剪一捧海棠来,我在畅音阁等你。”

    畅音阁在北院,庄园占地三十亩,来回少不得花费许多时间。

    绿娥腿都软了,大小姐会情郎尚且带着人,不知道自家姑娘要支开她做什么事去,脑子里转过千百个龌龊事,忙央求道:“姑娘,奴婢陪您去吧。”

    “听话,”庄愉还有心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你若违背我的话,强行要跟着,回去我就跟姑母说你伺候不精心,把你打发到外院去当个洒扫婆子。”

    绿娥委屈极了,眼底泛着泪,哀求道:“无论姑娘要做什么,奴婢手脚粗笨,也能搭把手,帮上忙的。”

    “快去。”庄愉沉下脸,轻推了她一把。

    姑娘难得严肃,态度又强硬,绿娥无法,只能收了眼泪,三步两回头地往游廊另一个出口去了。

    等绿娥不见了身影,庄愉深深叹了口气。

    此行危险,她自己都拿不准后果,倘若不幸被当场打杀了,绿娥还能留一条命。

    她想了想庄园的构造,提裙往上辈子姚梦卿回来同她说的那个地方走去。

    出廊过池,沿着朱阑穿过数楹花舍,只见眼前一片桃林掩映屋舍角亭,如流霞喷火,灼灼燃得人心慌。

    路边立着一个圆顶石碑,书法婉约秀丽,写着浅深处三字。

    她攥着袖口的细密刺绣,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见左右无人,大着胆子绕行,沿着狭窄的石子路,寻到堂后,小庭环种满翠云草,清新幽静,往里窥探,仍旧无人。

    她心里正疑惑,难道是梦卿说错了地方,忽而耳边乍现一声惊呵吓了她一跳。

    “哪里来的村姑!”

    庄愉凝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白裳的郎君并几个丫鬟立在轩窗后。

    他眉目俊朗,腰间佩玉垂绶,襟领滚边金丝银线,满庭院的桃夭怒放压不过周身的贵气,面上锦绣不知疾苦,一脸惊恶地看着她。

    这就是京中新来的督察?

    有些过分年轻。

    庄愉心里打鼓,身子先完完整整行了个大礼。

    她屈膝低头,“民女见过督察,冒昧打扰实非本意……”

    “那还不快滚?”

    那郎君扬起下巴,打落轩窗的支摘,窗棂坠下发出巨大的声响,断绝二人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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