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好无礼的人!

    庄愉心里火起,不过初见,上来就叫她村姑,现下又不听人把话说完。

    但她一副身家性命都挂在此行上,心里憋着气,面上还如常,提高了声量。

    “听闻督察奉诏南下,巡察越州官场。民女现有越州学政姚文英科举舞弊的线索,望督察能听民女一言。”

    里面静悄悄的,无人响应。

    头顶荫蔽稀疏,日辉刺目,站了半晌,庄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重活一世怎么还畏手畏脚,干站着任人鱼肉,她自暴自弃想着,从野藤石畔寻了一块掉落的英石,冲紧闭的轩窗用力砸去。

    石破窗纱,咚地砸破檀木架上的青花瓷,哗啦啦碎了一地。

    “爷的青花填彩梅瓶!”里面的男声惊叫。

    片刻,一个黄衣丫鬟从堂前绕过来,见到庄愉先是一怔,从袖口抽出一张锦帕递来。

    庄愉顺着她的眼神,摸了摸脸,才发觉自己被气得流泪。

    丫鬟等她擦了擦脸,笑道:“姑娘请随我来,我们爷请姑娘进去陈情。”

    庄愉抽了抽鼻子,心想这督察还有些良心,跟着丫鬟进到堂厅。

    堂厅宽阔,陈设清雅文气,不分间隔,只门口设了插屏挡风,左侧地上碎了一地青瓷,一个丫鬟正拿扫帚清扫,见罪魁祸首进来,冲她皱了皱脸。

    正面高榻上那郎君盘腿坐着,手持一敞口天目盏,啜饮着清茶,本是眉目愠怒,张嘴就要骂人,见她满脸泪痕进来,胭脂晕花了双颊,还有石灰沾在脸上,立时换作满脸嫌弃,“给这村姑打盆水净脸。”

    丫鬟应声去了,不一会儿端盆清水回来,服侍庄愉把脸擦得干净。

    庄愉现在白净着一张脸,嘴上胭脂薄淡,黛眉谢了些颜色,看着比刚进来的模样更可怜些。

    她小声道谢,方才那郎君指挥丫鬟摆了个剔红短榻在榻前,她净完脸自觉坐过去。

    那郎君现在瞧她的眼神满意许多,他清了清嗓子,道:“说吧,什么线索。”

    “我是姚文英的侄女,知道他在任贪污明细。”庄愉自报家门,缓缓道,“他是前年升的学政,第一年联合林知府售卖院试考题,赚了五万,收了南城王大户的一万两,卖了案首的名次……”

    “停,”那郎君不耐烦打断她,有些无语,“谁要听这个,我花几钱银子去茶社能找说书先生给我吹三天三夜。”

    “他们走的是锦润钱庄,”庄愉想了想,“派一个信得过的中人开户,王大户出工费……”

    “停,”那郎君把茶盏往桌上一舍,“这个中手段我也知道,再换。”

    庄愉哑口无声坐了片刻,道:“不然督察问,民女来答。民女愚笨,实在不知督察不知道又想知道的有哪些。”

    那郎君盯着她皱眉深思,直想把她脸上看出个洞来。

    少顷,他慢吞吞开口,“你和他什么仇怨?”

    庄愉抬眼,直直撞进一双冷湛而幽深的眼眸。

    这郎君似乎不太好糊弄,她下意识咬唇,有些紧张,省去重生一事,娓娓道来腹稿。

    “我是孤女,手里有些薄产,苦于无法立户寄养在他家。因督察赴任越州,他心中有鬼,为了遮掩往日中饱私囊的账本窟窿,和我姑母商量骗我签下契书转让财产,再下药送给王大户做妾,赚一笔卖身钱。”

    说到此处,她泪盈于睫,“那日我在院外扑蝶玩耍,偷听到了此事,趁着外出的机会,投到督察这里来,想请督察惩治贪官,救我于水火。”

    她专攻写戏营生,略通唱吟,做作悲态也有一二神韵,顾盼流转间,清泪扑簌簌落下。

    未曾想那郎君全然不吃哭科,倚手顿额,好整以暇望着她。

    “我如何信你?”

    庄愉抹了抹泪,郑重道:“民女可发毒誓,个中内情绝无半点虚假。”

    那郎君笑道:“你全家死绝,发的誓能应到哪去?”

    “应在我身!”

    听他言词不逊,庄愉心火撩起,直烧往天灵盖,她起身哀怒道:“我自陈身世凄苦,愿起毒誓,督察却当我开玩笑,兴许是怕那姚学政推个侄女出来里应外合蒙骗你。原来督察畏惧官场,胆小至此,是我走眼,以为来越州的是个青天大老爷,只当我今日没来过罢了!”

    那郎君不防她忽然发怒,挑眉瞪眼,刚要发作,然而见她虽面有稚气,但对个中内幕知晓颇多,所见之愤懑悲怒不似作假。

    他妙手偶得,忽然生出个主意。

    不想庄愉敢给他甩脸色,是不再信他能主持公道,起了匿名远走的心思。

    趁今日外出,她去银庄取钱,把分红退给老家,让姑父去和他们拉扯。天黑前出城往西边走,巴郡、汉中、蜀郡,听说那边的戏园也颇有生意,自己化个笔名投些作品,租赁房屋,日子难过也不是不能过……

    心思千百转,她瞥了那郎君一眼,时间紧迫,再不想和他虚与委蛇,转身要走。

    “站住。”

    那郎君半趿着鞋履从榻上下来,他身形高大,身后日光斑驳穿透窗纱,庄愉不过及他下颌,被迫站在他影子里。

    只见庄愉郁金长裙,月白缦衫,行动间浅色金绣流光,耳缀流珠,斜插红宝桃蝠簪,有富家气派,不至于为财攀附。眉目满含怒嗔,眼角涓涓泪光,樱桃口鬼话连篇,心思颇多,机敏过人,能撑得起逢场作戏。

    那郎君挑拣完毕,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神情,“怎么称呼?”

    庄愉不满道:“原籍楚地,静女其姝,庄、愉。督察真是我此生见过最无礼傲慢之人。”

    那郎君并不恼,反而把这埋怨当做表扬,嘴角翘起,“庄姑娘,不若和我做个交易,立个契约?”

    不等庄愉反应,他接着理直气壮道:“不过你小门小户,算有些姿色,为防你攀附,事前需约法三章。其一,离开越州此契作废,其二……”

    庄愉气极反笑,直接打断他,“督察若想羞辱我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我大不了匿名远走,倒是督察,劳你费心慢慢钻营这铁板一块的越州官场。”

    “你往哪走?”那郎君也笑,笑她不自量力。

    “出门在外,驿站水道都必要查验身份。退一万步说,有好心人愿捎带你一程,但你身有薄财却孤身一人……这世道上,有人能不动心?”

    “况且你是孤女,户籍挂在你姑父名下,他是户主想要追捕携款潜逃的侄女是天经地义,你今日出城,明日他的人就能查到你在哪条街巷哪处门户落脚。”

    他话锋一转,面有自得。

    “我有钱有权,虽然不能把你姑父直接拉出去砍了,但能不让你被拉出去砍了。只要你帮我彻查越州,我帮你扳倒姚学政,独立户籍。”

    庄愉不是傻子,逃跑的诸多弊端在脑中萦绕不去,拉着她整个人往地上坠。

    忽略那郎君自吹自擂的部分,她沉默半晌,抬眼看他,“……怎么个交易?”

    那郎君多了几分沉静,眼眸半眯。

    “来人,拿纸笔来。”

    *

    “考虑的如何了?”

    从南山回来,管事笑眯眯地迎上前来,引庄愉去正院回话。

    春分后天气渐暖,府中撤了冬日布置,庄子上孝敬的时鲜瓜果,盛在洋漆几案上,姚学政和姚夫人分坐两侧,正在对账。

    见庄愉来了,姚夫人让丫鬟分一碟放在她座旁的桌案上,笑盈盈道:“今年的樱桃倒甜。”

    庄愉看也不看,垂睫低首,轻声道:“戏园的分红是庄家的祖产,侄女还姓着庄,实在不能转让出去,还望姑父、姑母见谅。”

    姚学政须发生白,近日疲于平账来不及染乌,漫不经心道:“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姑父亲自送你去王大户府上。”

    “侄女也不愿做妾。”

    姚学政的脸色阴冷下来,直勾勾盯着她。

    庄愉端坐,也定定看过去。

    “往日是你姑母娇纵太过,”姚学政冷声道,“才养出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性子。”

    “不敢当,是侄女愚笨,”庄愉莞尔,“学不来姑父姑母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

    姚学政暴怒道:“放肆!来人,把表姑娘带下去看好,去王大户府上传话,今晚就送表姑娘过去。”

    姚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膀大臂圆的婢女用麻绳将庄愉捆了个严实,庄愉并不挣扎,冷冷盯着主座二人。

    忽而门口小厮小心翼翼步入,低声道:“老爷,监察府来了帖子,请您去衙署一趟。”

    督察到任了?!

    姚学政皱眉起身,对姚夫人道:“我去衙署一趟,先把她关在房里,等我回来。”

    姚夫人点点头。

    “老爷放心,我会看好她。”

    姚学政扫了眼庄愉,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半个时辰后,他穿着一身团花石青长袍,头裹青黑幞头,身无珮绶,火急火燎乘车赶到衙署,一见同僚,个个相似打扮,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全然不似半个时辰前的冷峻阴鹜。

    进去后按资排辈坐下,等了好一阵,督察和林知府踏步入内,众人见如此年轻先是一愣,纷纷起身参拜。

    林知府虽是督察同级,回座也起身作揖。

    按理说礼尚往来,越州官员给足了督察面子,休沐日一一到场,偏生督察理所当然,甚至不叫人落座。

    姚学政和一齐罚站的同僚对了个眼神。

    新监察也不看他们,坐下拍桌,“手本都呈上来吧。”

    “在我这儿,”林知府从袖袍里掏出几叠厚纸,到案上铺平,“小侯爷,这是越州衙署一应公吏衙将的名册履历。”

    堂下皆惊。

    众人远在越州,都对上京那个玩弄婢女一尸两命,气死老侯爷,仗着亲娘是长公主躲过刑祸,还美美袭爵的新晋永宁侯李翟有所耳闻。

    满纸细密小楷烫手,李翟不耐烦丢回,“劳烦林知府为我清点,今日有无没到场的人。”

    林知府被当下属使唤也不恼,笑着接过,一一念下。

    “……姚文英,右侧第三位……康佑二十五年,升越州学政,在任第三年……”

    林知府气力短虚,尾音一波三折,众人站着听都昏昏欲睡。

    “停。”忽见发呆出神的李翟一下来了精神,端坐起来,望右侧第三位看去,“你,上前来。”

    姚学政心头一跳,他的账确实还没做完,但小侯爷才刚到任,不应该就看过官账了吧。

    他顶着着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颤巍巍走上前去,毕恭毕敬道:“小侯爷有何吩咐。”

    “听闻你科考管辖得当,近三年越州的童生过试率比肩江宁。”

    姚学政将头埋得更低,“不敢揽功,是越州富庶,学子资质优良。”

    “你为国为民,革除弊习,培养人才,是越州的大功臣。”

    姚学政越听越奇怪,这小侯爷听上去也不像是来查账问罪的,但他不敢松懈。

    “小侯爷过奖了,实非下官一人之功。”

    不料他再三推托,惹恼了李翟,抄起手边的笔架往他身上丢去。

    众人皆惊,忙道息怒,姚学政被砸得肩膀生疼,欲跪地请罪却被李翟喝住,“站着!本侯话都说尽了,偏你不识抬举?”

    姚学政忽然福至心灵,不敢置信地抬头,只见这位颇为年轻的永宁侯兼任四品督察笑眯眯望着他。

    “三月廿五,吉神宜嫁。我放你回去布置,三日后我来迎娶你家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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