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圣人撩起眼皮看着他,绿珠殷勤上前扶着圣人起身坐稳,圣人不说话,只是看着琅琊郡王,似是不认得他,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是十一郎啊,平身罢。”

    观圣人似有怠慢之意,皇室宗亲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无怪如此,因圣人登基之时,王府虽有内宠却无子嗣。

    太后娘娘为圣人聘陆氏女为妻,可圣人年少多风流好宠内侍,性好龙阳,久久不驾临后宫,与陆皇后成婚后勉强诞下一女,后宫诸美人得幸甚少。自圣人立府至开平五年之间,数十年来宫中只有锦城公主、咸仪公主二女。

    当年圣人已过而立之年,皇室宗亲认为圣人许是生不出儿子来了,先后推举圣人幼弟霍王虞宝栾,圣人之侄江夏郡王、琅琊郡王进宫做圣人嗣子。

    就连太后也劝谏圣人先立下嗣子,以防万一。当年圣人下恩旨已将琅琊郡王接进宫中教养数月,只待年后宗府造册,便正式确立琅琊郡王的身份了。

    熟料那年陆皇后再度有孕,最终生下怀王。

    次年琅琊郡王被遣送出宫,自此算是无缘于皇位了。

    因此众人看琅琊郡王的眼光总是不同寻常,而琅琊郡王与怀王不同,他身体康健,一身骑射功夫俱佳,怀王则是众人皆知的灯笼美人,天生骨弱,平日里吹阵风也能卧病几日。

    圣人又时常表露对怀王的不喜,宗亲中传闻圣人属意琅琊郡王。

    这些风波传闻,幼棠一直心知肚明。

    甚至她还曾听闻一桩秘闻,说琅琊郡王是圣人养在宫外的儿子......幼棠随目光落在堂中,琅琊郡王生的高大健壮,肖似其父庄王。琅琊郡王和陆潜同龄,如今也已加冠。照旧例,各地藩王加冠应自请返回封地,可他一直留在玉京城。

    上一世直至她被赐死,虞知节仍未返回封地。

    宫中侍从已上到第三盏菜,阿颂不知去留,看向怀王。

    正见怀王目不转睛望着御座,一双乌瞳潋潋多情,羽睫微翘,只让人觉得眸中端端带着几分笑意。

    阿颂对内侍说:“劳烦上些玉金梁糕。”

    庭中忽的响起几声惊呼。

    “臣向圣人献上祥瑞,”琅琊郡王双手举起“祥瑞”,一待他放开挟制,白狐立刻蹬蹄逃跑,却被他轻轻松松一把捏住后颈:“古人曾云,于时百姓乐业,请勒铭酒泉,乃刻石颂德。羣下以为白祥,金精诞,皆应时邕而至。”

    圣人短促的笑了一声,声音嘶哑:“英雄无数,外御强敌,内缓君心,朕心甚慰。”圣人声音嘶哑,语调尖锐,任是夸赞的话,旁人听了也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他摸了摸稀疏的胡须,“河西大胜,傅卿,”圣人瞥眼看向傅侯爷,傅侯爷起身上前行礼,圣人继续说:“你家儿郎个个英雄,让他们上前来,赐座!”

    圣人看了一眼孙太监:“孙吉祥,让傅家儿郎不必拘礼。”圣人拉住傅侯爷胳膊,面上带着三分醉意:“怀王嘛,身子骨太弱!”

    庭中舞伎衣袂翩翩,引臂折腰如白鹤纷纷起舞,鼓乐声悠悠再起。

    孙太监立即吩咐掌事太监李春宜去将傅家郎君请到这厢,尔后又吩咐内侍准备金笼,将那“祥瑞”请进金笼之中,以便众人观赏。

    琅琊郡王因献“祥瑞”之功,圣人大喜赐座。虞知节坐在了幼棠对面,他穿着浅绯圆领袍,不以为意扯开领纽,举起金盏对着幼棠一拜。

    幼棠含笑举杯。

    很快掌事太监李春宜引着傅家郎君一一上前向圣人行礼。

    盛宴氛围愈发浓烈,虞知节干脆脱下外袍,将两只袖子完全别在蹀躞带里,对着身畔的内侍吩咐了几句。就听宫廷乐伎奏响了急促乐曲,虞知节向圣人行礼,回旋举起双袖,他踩着鼓点极速旋转,灯烛映照之下,他身上的碧绫金丝纹绫半臂金光点点,灼人眼目。

    这一番表演吸引众人齐齐看向他,就连绿珠也忍不住探身张望。

    幼棠举杯抬袖,目光飞快逡巡一周,这才发现崔内侍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幼棠倚着凭几,一副不胜酒力之态。阿颂捧着热茶递来,低声道:“殿下,可是饮醉了酒?”凑前却见幼棠眸底清明,只听她声音轻之又轻:“悄悄遣几个内侍,去寻崔内侍,找到人后不要声张,看看他在做什么。”

    阿颂点头:“婢子唤行云来侍奉殿下。”

    行云、墨池是幼棠贴身侍奉的内侍,自幼随何大监教导。何大监是陆皇后给幼棠留下的陆家旧人。虽说行云墨池并不知晓幼棠身份,但是因陆家之故,一直也极得信任。

    阿颂身影消失不见,虞知节那曲胡旋舞也表演完毕了。

    御座前虞知节抱拳行礼,不知回禀了什么,圣人神色莫测:“孙吉祥,春寒料峭,赐儿郎子一坛石冻春!十一郎,你与傅家儿郎都随青麟玩罢。”

    幼棠听得分明,心道圣人真是喝醉了。

    青麟是她的乳名,除了一些长辈故旧再无人称呼。这还是当年陆皇后有孕,太后入夜梦见有青色麒麟投怀而来,大喜过望:“天佑大梁,吾家麒麟儿来矣。”

    高处不胜寒,鹤台高广,寒风萧萧又起,矮几上那一盆盆灼灼新绽的牡丹,东风一扫片片凋零,虞知节就是这时拎着酒壶过来的,他盘腿坐到了幼棠对面,“青麟,”他盯着她的发青的指尖,伸手一握:“好冰,喝点酒暖暖身子!”

    幼棠诧异,她皱眉看着虞知节,心里十分不悦,她因身份的缘故不喜他人触碰,平日里也没人触她的霉头。

    虞知节咧嘴大笑,一掌拍开封泥,拎起酒坛子将酒倒入蔓草花鸟金杯中,陈年石冻春愈酿愈赤红,圣人赐的这坛陈年石冻春,是奉天元年入窖的,酒酿色泽艳丽若保山赤玉般。

    幼棠抚开矮几上的花瓣,接过金杯,只见那杯浓绛色液体泛起微波。

    圈圈赤色荡漾开来。

    这一幕如此眼熟,就好似是东苑圣人赐下的那盏鸩酒。

    幼棠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得猩红酒液瞬时凝聚成流动的河流,奔涌着扑向她。幼棠晕眩,以袖掩面,手握成拳死死按住小腹,用力咬一口舌尖:“等他们同饮罢。”

    酒过三巡,圣人不胜酒力,携王贤妃避席,圣人言及众臣继续饮酒玩乐,不许相送。虽说如此,可幼棠和虞知节仍一道去圣人面前谢恩,待圣人肩舆没入夜色,两人方回转。这时傅家一行终于姗姗来迟。

    幼棠拢了拢鹤氅,面无异色,吩咐行云为众人满上陈酿石冻春。

    这时虞知节面有喜色,他向上一拜,声音浑厚:“圣人赐酒,请诸位同饮!吾年长于诸位,今日腆颜任酒宴的酒纠,若诸位不肯尽兴,休怪我罚酒!”

    众人哄笑,一同举杯。傅令梧端起酒杯,目光却不自觉的看向身侧那人,怀王垂眸注视着那盏酒液,面色愈发苍白。

    傅令梧知怀王酒量极浅,石冻春这种烈酒愈酿愈醇,恐怕她喝不了两口就醉了。眼见幼棠垂首欲饮,傅令梧借着理袍,长腿一屈重重压住了怀王宽阔袖摆。

    幼棠抬袖无力,心中不解,正欲问话,却见傅令梧并不看她,忽然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而后他手腕一翻,袖摆扫过案几,瞬时将幼棠那满满的一盏酒换了过来。

    幼棠茫然地看着眼前空盏。

    一盏过罢,虞知节吩咐行云再度为众人满盏。

    东风又起,云母织锦围屏遮挡不及,金涂银树灯那一盏盏灯烛随风摇曳,幼棠抬手掩住空盏,百无聊赖望向四周,她的身影印在围屏上,似士族女郎一般纤凝典雅。

    圣人离开,众臣反而无拘无束各得其乐,笑闹声极嘈杂,亦有半大郎君学着虞知节的模样,立在庭中跳起了胡旋舞,宫中乐伎乐工也一并奏起鼓乐《迎仙客》。

    远远有士子抽酒筹而戏,白诗曾云“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幼棠侧耳听着他们联诗,一个青衣士子行酒令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们的声音淹在鼓乐声中,争论起了世间可有情痴。

    幼棠侧耳听着,不禁微笑,这世上自有情痴,亦有一见倾心眷侣......幼棠目光转向傅令梧。虞知节催请众人饮酒,傅令梧虽然绷着一张脸,并不肯看她,却理所当然替她挡酒盏,几轮下来复饮数盏,他面上虽如寻常色,可颈边已红了一片。

    幼棠合上眼,装作不胜酒力:“十一郎,孤不能再饮。”

    虞知节并不强求:“青麟,夜深露重,容臣送你回三台殿。”说罢起身相送。三台是环绕着鹤台修筑的行宫。

    幼棠指了指案几上的龟驮金酒筹:“诸位尽兴,不必相送。”她秀目一转,却见傅令梧眉宇倔强,见她目光投来,刻意侧过脸不去回看她。

    幼棠无声的叹了口气:“你随孤来,有事同你说。”

    幼棠施施然起身,一路缓行直至绕过画屏。远离酒宴,人声渐渐听不到了,她眉头才皱起来,忙唤阿颂搀扶,还没出声就被冷着脸的傅令梧一把抱了起来,他喝了酒,手脚粗鲁没轻没重。

    一轮明月高悬,路旁皆是高大的百年古木,枝影婆娑,幼棠乘肩舆,傅令梧径自骑马相随。

    幼棠记挂着方才的事,若非那句“一见知君即断肠”点醒了她,恐怕她还迟迟下不了决心。上一世她为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强行夺人所爱,最终闹得不可收拾......幼棠望向傅令梧,上一世他们相识应该是在傅令梧回京之后,也就是五六月前后。

    该等他们相识,再送他们一起回河西。

    这样一来傅令梧既避开了那桩祸事,又能与心仪之人长相厮守。

    也许自那之后,他们两人又会如前世般疏远。可圣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她深以为然,心觉是无上真言。

    宜早不宜迟。

    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已经回到三台殿。三台殿阁遍布熏炉,温暖如春,幼棠净过手,就见傅令梧坐在罗汉榻上,拧着眉头,双目微合睡着了。

    幼棠垂首,指尖缓缓滑过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少年时傅令梧的面庞,最终停在他眼下,那里有一道极细的淡红痕迹,许是今日林中被枯枝划破。

    上一世,傅令梧眼下亦有一道横贯眉宇的伤疤。

    那是他为了救“心仪之人”留下的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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