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一轮橙红的太阳跃出山脊,万道金光穿破浓云,一缕光芒恰好照亮三台殿飞檐翘起一角。春狩围场沿着翠华山脉而建,这里是皇家围场,平日里了无人烟,只有野兽啸聚林间。

    傅四郎靠着长榻草草将就一晚,他将锦帘掀开半个角,正好能看到营帐两角悬挂着的灯笼,傅令柏是靖西侯傅连川的幼子,傅家这一辈的孩子都是从令从木的,他上头两个哥哥都随大军镇守在河西,唯有他是长房年纪最小的儿郎子,故而一有机会便留在玉京陪伴祖母。

    烛光微弱,傅四郎远处一望,天就要亮了。他算了算时辰,应当是寅时过半,他回首看向屏风后空荡荡的长榻,晓得是一夜都没人,不禁叹了一口气,念道:“这个六郎!”

    傅令梧昨日随怀王殿下自鹤台一同离去,他们自然是不能阻拦的,他原想着怀王殿下不过是私下吩咐几句话。谁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朝远处一眺望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得私下吩咐小厮持剑去营帐前等待六郎。

    直到丑时,琅琊郡王虞知节困倦难耐,由两个奴子扶着歇下了,他们这席酒宴才算散了,他好不容易招呼着一众从兄弟回到营帐,准备歇下,这时小厮持剑跑过来,苦着一张脸道:“郎君,六郎君一直没回来呢。”

    没回来,难道他留宿在怀王殿里了?

    霎时间,他睡意全无,一会想到六郎酒量颇浅,一会想到六郎醉酒犯上......去岁端午六郎酒后失德硬是抱着怀王殿下不撒手,还是他们兄弟具在才硬生生扯开六郎......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傅四郎仰面长叹,三更半夜,无召不可能拜见怀王,只好坐在营帐里心惊胆战等着,这一等就是一夜。

    天快亮了,傅四郎捡着帕子擦了把脸,对着铜镜略整衣衫,高声道:“持剑!我们该去接六郎了。”

    三台殿顾名思义由三座殿阁合围而名的,怀王殿下就燕居于三思殿。殿前金吾卫持剑而立,神色威严,在他们身后殿阁回廊宛转曲折,沿廊栽种着数株老梅树,寒梅繁枝盘虬,间或点缀着数朵红白香蕊,几个掌灯婢女身穿长袍冬装,捧着一干物什,正沿着回廊灭掉一盏盏宫灯的烛火。

    约摸半个时辰,傅四郎终于赶到三思殿,正逢这一幕。

    掌灯侍女见到来人,禁不住惊讶齐齐看了过来。晨日里霜气尚未消散,这般早怎么会有人来?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待发问之时,殿前巡防的宫中禁卫上前一阻,他谨慎看一眼傅四郎,沉声道:“天子居所,不可擅闯,来者何人?”

    傅四郎递上拜帖,请禁卫交予怀王殿下。

    寒梅绽放,香气悠远,傅四郎立在老梅树下不过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袍衫之上已染上了一股极寒冽的梅香,殿阁里传来蛩跫足音,一个眼熟的内侍缓缓行来,他身着绿纱衫子白罗裤,不过十二三的年纪,正是怀王身边的内侍墨池。

    墨池、行云早就与傅家郎君十分熟稔。

    墨池双手作揖行了个礼:“四郎君您可算来了!请随奴婢来。”傅四郎迈步跟上墨池,就听墨池轻声细气解释道:“殿下晨起吩咐了,若是四郎君来接六郎君就请您进殿。”

    傅四郎陡然间生出一股莫名之感,怀王竟然已经吩咐了这事,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仍是雾霭沉沉,并没有大亮,昨日众人大都安歇的很晚,怎么怀王殿下起的这般早?他试探着说:“中贵人,殿下昨夜饮了许多酒,竟也起的这般早。”

    墨池叹了口气:“四郎君,”他欲言又止,最终四周望了一眼:“哪里是起的早,昨夜将将一夜没睡嘞!”他抱怨:“贤妃娘娘又遣人过来,何况晨起惯常是要请安的......昨个晕头转向,阿颂姐姐还请了医官过来呢!”

    请了医官?白日里都好着的,怎么就要连夜请医官了?

    傅四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忍着焦急问道:“中贵人,怎么就请医官了?可是殿下身子不好?”

    墨池默然,这事是由阿颂姐姐亲自去办的,他也不知道,但是直白说不知道,又显得他不像殿下身边的贴心人,于是墨池学着平日里阿颂不愿作答的模样,竖起一根指头,挡在唇前,神神秘秘:“不可说。”

    片刻间,他们已到了寝殿。傅四郎迟疑地停步,无论如何他身为臣子也不能冒然进入怀王寝殿,这是大不敬,他敛袖对着殿门行礼,轻声问:“中贵人,殿下还在殿阁之中吗?”

    墨池搔一搔头发,很是诧异:“四郎君,奴婢方才不是已说了吗?天不亮,殿下就去请安了。”

    “那来此为何?”

    墨池回首看他,十分疑惑:“四郎君不是来接六郎君的吗?六郎君就在此呀。”墨池理一理袍衫,“四郎君且在此等待片刻,容奴去禀报阿颂姐姐。”

    话落,他就躬身进殿,完全没注意到傅四郎一脸震惊,六郎昨日果真和怀王殿下宿在一处了......且不说傅四郎心思如何百转千回,懵懵懂懂地又引到偏殿,说:“殿下吩咐,请您用过早膳再走呢!”

    傅四郎在罗汉榻上坐定,心里烦乱至极。

    阿颂亲自捧着一个錾刻梅花纹的金托盘,身后簇拥着几个宫装华服的年幼侍女,她们分别捧着小笼金乳酥、玉露团并翡翠饆饠拢共七八样,各色珍馐引人食指大动。

    阿颂好奇看他一眼:“六郎君盥洗过后就来。”她望一望傅四郎的脸,只觉得他样貌虽然生的俊俏,但气质极温和,却和傅令梧不甚相像。

    傅四郎很少和女郎接触,整个傅家儿郎子身畔侍奉的都是持剑这般年岁的小厮。女郎簇拥的架势闹得他不甚自在。

    三思殿内外一片肃穆,偶尔听得到内侍足音回响,不见闲人往来。

    “四哥已来了?”傅令梧人还没到,声音已至,他撩开袍角大步行来,绕过一扇扇泥金刺绣美人六扇屏风,探出半个身子:“四哥,略等片刻。”

    傅四郎见他行走之间无碍,不像是需要请医官的模样,心瞬间悬起来了。听傅令梧盥洗过后,又见他束发,傅四郎不免心焦,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这是傅四郎有生以来吃过最痛苦的早膳了。

    宫装侍女垂首立在一旁,寂静无声,他心中焦虑难耐,一肚子问题想要问六郎,却碍于形式什么也不能说。待早膳后,一把揽着傅令梧强行将他拉走了,他急急走在前面,穿过九曲回折的回廊,终于行出三台殿。

    傅四郎长舒一口气,翻身上马,正要对傅令梧说教几句,就听六郎轻叹,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再也不喝醉了。”

    “你,你你干什么了!”傅四郎面色大变。

    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傅令梧心中惊异,难道昨夜他与幼棠这点微末小事,竟然传的四哥都知道了,他语讷:“......饮醉了酒,”

    傅四郎驱马靠近他问:“怎么还要连夜请医官了?”

    “哦。”傅令梧一见他说请医官的事,瞬时放下心来,方解释道:“昨日春狩殿下扭伤了脚,夜晚疼痛难忍,又不肯让我来,就请了医官。”

    傅令梧想起昨夜的事,面上闪过一丝怪异神色......他握紧了瑚柄马鞭,靴底轻触马腹,骊马额前金色当卢微微闪烁,骊马立即轻快的小跑起来,寒梅初绽的幽香萦绕鼻端,耳畔是林中松枝簌簌之声,一下子将四郎远远甩在身后了。

    昨夜他根本没睡着,只是榻上合目休憩片刻。

    结果却等到幼棠站在他面前,指尖在他面上流连不去。她的手指像根挂了霜的孔雀翎羽,抵在面上,又痒又冰,他忍了又忍,睁开眼就见幼棠一脸复杂。

    见他睁眼,幼棠垂下眼睛,伸指点了点案几上定州白瓷盒,“白日见你受伤了,这是圣人御赐的鲸膏。”

    他拿起那白瓷盒子握在掌中,冰冰凉凉。

    寝殿内温暖如春,黄铜四方掐丝熏炉中的红色炭饼,一明一暗。

    也许是太暖和了,这片刻昏昧,傅令梧只觉得头愈发昏沉,那坛酒后劲很大,这会缓缓发挥了作用。他几乎思考无能,依稀听幼棠声音清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傅令梧混乱不明,只见幼棠如画般秾丽的眉目间衔着一抹郁色,朱唇张合,说了许多话。但他醉兴正浓,什么也听不明白,心中翻涌着一个念头,那个他自见到幼棠与陆潜见面时,就涌起的一个念头,他用力抱住幼棠,盯着那双错愕的秋水乌瞳,严肃地问:“般般,”

    ——“为什么你不唤我哥哥。”

    后面的事他脑中混乱,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昨夜只是这般,勉强算得他酒后失德,后来却做了一场混乱至极的梦。

    梦里他竟然还身在河西,大战之后随军休养生息。

    梦里是连绵不绝的祁连山,春日迟来,山顶的白雪开始消融。他平日总是随军住在营中。大战过后,众将士都松快下来。

    河西四镇的兵多是河西郡人士,这几日休沐,白日里营中人极少,他惯常练过剑回到营帐,不知第几次拿出藏在怀里那支葡萄纹花鸟银香球,悬在帐上,又拿出一封洒金笺写的信。

    忽然间,厚重毡毯一把掀起。

    ——“圣人嘉奖的圣旨今晚就到了!”绯袍轻甲的少年将军,一枪挑开帐子,语气兴奋至极,待见到他来不及收起的信,瞬间顾不得圣旨,一把丢下枪,大步上前就要抢走。

    他避开了。

    那少年人是他四哥,见他如此眉毛挑起:“哼,不给看也知道是谁的来信。”他话题一转,轻松的说起,“眼下正五月,待圣旨一接,就随大将军一同回京。”

    五月?

    傅令梧身在梦中却很疑惑,他分明赶在三月春狩前就回京了,为什么梦里五月还留在河西军营?

    至于那封洒金笺的信。

    更是不知从何而来,幼棠自去年中秋后就不曾给他回信。梦里的他等四哥离去,终于再度展开了那封信。洒金笺上是他看过千百次,谙熟于心的笔迹。

    那信上先是寻常问安之语,末了说:六郎,已至暮春,庭前芍药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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