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天光熹微,阿颂亲自捧了仰莲瓣折腹匜盘,备好了白罗巾子一干盥洗物什,缓步迈入三思殿东配殿。

    殿内水滴叮咚,不绝于耳,阿颂不紧不慢撩开素纱罗帐,见怀王殿下倚靠着杏色迎枕,面无表情盯着矮几侧那一盏鎏金银制棠花滴漏。

    阿颂扫视一眼,寅时二刻。

    今日怀王去三台殿向圣人请安。因是正式请安,又是暂从大慈恩寺得敕出来,穿戴自然随意不得,阿颂每日盼星盼月亮,就盼着圣人收回成命,许殿下回到东宫,不要再禁足于大慈恩寺祈福了。

    “殿下,奴婢侍奉您穿戴公服。”

    她正要说服药的事,却见怀王懒懒抬腕,指一指素纱罗帐后的长榻,阿颂瞥了一眼,心知那定是昨夜留宿在此的傅小郎君。

    她看一看幼棠,又觑一眼长榻,总感觉这个情形很奇怪,感到这一幕有些像殿下召幸嫔御。

    ......

    阿颂窃窃笑了笑,就听幼棠烦闷的说:“出去换吧。”时辰不早,阿颂侍奉怀王穿朱红广袖圆领袍,佩白玉蹀躞带挂金钩,腰悬双佩,又替她梳了遍头发,特意在发间戴了乌纱折上巾。

    一切整理完毕,幼棠乘肩舆向三台殿正殿行去。

    幼棠以手支颐,神色苦闷,昨夜王贤妃忽然遣侍从递话给她,要她今日早早起身像圣人问安。这事来的突然,王贤妃是个贤良人,自陆皇后薨逝便一直协理后宫事。

    陆皇后薨逝之时,她不过才七岁,就一直由王贤妃照顾抚养,平日里王贤妃性子宽和,逢年过节嘘寒问暖,待她之用心,比之待咸仪公主也不遑多让。更何况王贤妃身体单薄,上一世奉天七年夏天咸仪公主和亲不久后,王贤妃便也撒手人寰。

    咸仪公主比她大三岁。

    因男女七岁不同席,平日里他们倒是很少见面,也谈不上什么了解。上一世阿姊锦城公主失踪之后,大司马高连声为拉拢西突厥人,特向圣人请旨将咸仪公主和亲嫁给了西突厥金帐汗王。后来朝中议论纷纷,也是拉锯了一段时日,最终她两个姊妹全都被送去突厥和亲了。

    幼棠用力掐了掐掌心,她不禁又想起阿姊。

    当年圣人登基后,大梁动荡不堪,那段时日局大梁势颓,日落西山,边疆节度使趁机叛乱,内外勾连,竟联通东突厥一路突袭打到了玉京城下,彼时圣人正与男宠曲江为乐,听闻此消息,竟然携内宠而逃,全然不顾万万黎民百姓。

    大司马高连声与突厥人定下城下之盟,东突厥人得势猖狂,进而得寸进尺修书一封要求迎娶大梁公主。圣人担忧拒绝突厥人,恐损失万民安生富贵,想也不想朱笔一挥,将年仅七岁的公主许了出去。

    那时陆皇后正巧怀着幼棠。

    事无转圜,陆皇后诞下幼棠,不敢如实报她为公主,生怕皇帝又将女儿和亲嫁去蛮荒之地。于是谎报诞下龙子。日月如梭,待锦城公主十四岁的时候,皇帝将她嫁去了突厥,陆皇后也自此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了。

    那时幼棠也不过才七岁。如今七年过去了,若按照前世一般,这时她阿姊锦城公主一切尚安好,那咸仪公主应当是无事的。

    若不是因咸仪公主的事,王贤妃为何要特意请她前来呢?

    幼棠心中隐隐不安。

    三台正殿距离不远,乘肩舆左不过行一盏茶的功夫,幼棠忍着脚踝疼痛,缓步迈入正殿,她方行了两三步,就见檐下立道熟稔身影,那正是琅琊郡王虞知节。

    虞知节亦是一身端庄紫袍,腰佩蹀躞带,两人各自见礼过罢,虞知节笑问:“殿下今日也要向圣人请安吗?”幼棠淡笑称是,虞知节又说:“那正巧,青麟,臣与您同去。”幼棠点头,状若闲聊到:“听闻十一郎年前随高大人见过西突厥肆叶护,不知他们胡儿与我们大梁人有什么区别?”

    虞知节略感吃惊,在他印象中怀王虞幼棠体弱至极,平日里极寡言,又久居深宫。说句玩笑话,见他一面甚至比见公主面还难。

    没想到虞幼棠竟知道去岁他与高连声同去西突厥的事,这事很隐秘,他敢断定大梁晓得此事之人不超过十个。

    怀王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虞知节眼中闪过一丝邪光,收敛神色,双手交叠整一整袖口:“旁的倒没什么,只是比我们生的白些,”说罢,他不愿继续说下去,盯着怀王翘起唇角,声音低哑暧昧:“胡儿倒也没有殿下白。”

    怀王神色一僵,虞知节连连告罪。

    正巧这时,大太监孙吉祥一撩拂尘,笑吟吟通传道:“圣人召见!”孙吉祥将他们两人引入殿内,圣人着常服,正坐在罗汉榻上准备用膳,见他们俩一并来了,也不惊讶,吩咐道:“青麟,十一郎都坐过来,你们都还没吃呢,来陪朕共用早膳。”

    稍倾,便有小内侍上前布置桌案,案几旁分立着两架铜仙鹤熏炉,一缕青烟自鹤顶莲花纽飘散而出。孙吉祥通传早膳,蓝衣内侍鱼贯而入,他们手中捧着鸳鸯五珍脍,梅花汤饼,酪松瓤卷酥等等一干佳肴。

    绿珠殷勤陪侍在圣人身后,为圣人布菜。

    幼棠留心探了一眼,殿内依然没有崔内侍的影子。幼棠没有胃口,只是勉强挟了一箸雕花蜜煎凑数。

    圣人连吃了两盏梅花汤饼,浑浊的目光在幼棠面上一掠而过,片刻才说:“青麟,待春狩事毕,你就回太学继续念书,不要成日拘着。”

    幼棠谢恩。

    又听圣人说:“你小时候是由王贤妃抚养长大。这几日,她日日到朕跟前说起你来,你且去看看她。”

    幼棠恭敬称是。

    孙吉祥送她迈出正殿,幼棠隐隐听到圣人的说话声,十一郎,上一次你去西突厥......后面就听不见了,她身边还跟着孙吉祥,也不好停留。幼棠满腹疑虑,缓缓行了几步,笑着说:“孙翁,天寒风冷请回吧。”

    孙吉祥将拂尘翻折握在掌心,看了一眼殿内:“殿下慢行,”他望向高悬金乌,意有所指的说:“想来天下事,侯爷也是知晓的。”

    侯爷?

    幼棠的目光顺着拂尘方向望去,是正西。难道是暗示镇守河西的傅连川吗?

    圣人突如其来的示好,让幼棠摸不着头脑。

    若说圣人此举是体贴王贤妃,那上一世就不可能将咸仪公主嫁到西突厥去。若说圣人是为了她?

    幼棠失笑。

    她略整神色,只随着引路的内侍前往王贤妃所居的偏殿行去,一路上回廊曲折,这边不比三思殿,道旁栽种着一行高大古木,幽静至极,只听闻数声鸟鸣。

    殿前栽种着一片低矮的杞骨树丛,冬春交接之际正值杞树果实期,此时林中高低矮树点缀着指尖大小的玛瑙果,红润透亮,煞是喜人。幼棠停步,引路内侍立即上前禀报:“贤妃娘娘万安,怀王殿下驾临。”

    俄顷,一个娇小宫装侍女快步行来,她是王贤妃的贴身侍女春莺。春莺立即行礼:“殿下金安,前段日子听闻殿下染了风寒,贤妃娘娘极为忧心,后来听太医院回禀才放下心来。殿下身子可大好了?”

    幼棠随她款款前行,迈步进入内殿,殿内正中金边孔雀翎扇左右对称悬挂一排,清淡若烟雾般的幔帐逶迤一地,幔帐尾长长搭垂下来,风吹不动,幔帐尾缀着拳头大小的碧玉狮子。

    王贤妃立在榻边,满目焦虑。

    王贤妃穿着真红上襦,并珍珠底连珠纹半臂,她今日不似昨夜那般妆容华丽,她见幼棠行礼,忙上前握住幼棠手臂,对他说:“好孩子,”见幼棠蹙眉,她立即改口,“殿下切莫多礼。”

    观王贤妃神色如此,幼棠敛袖坐下,王贤妃关心的问:“殿下可用早膳了?特意吩咐厨房备了油麻胡饼。”

    幼棠点首。

    春莺吩咐殿内侍女预备传菜,而她径自立在殿前纱帐旁,不远不近的守着门口。

    王贤妃见人都退了出去,握着幼棠的手臂,不管不顾瞬时跪了下去,口中低声道:“殿下,救一救咸仪罢!”

    她这一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幼棠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那里谈的上什么救不救的。她搀扶着王贤妃坐在罗汉榻上,满目疑惑:“娘娘,二姊姊怎么了?”

    王贤妃抹了抹眼角,低声说:“咸仪听闻圣人要将她嫁到武威去,一直闹着绝食,一连几日水米未尽。圣人是以国为重的,自然不可能搭理她这小儿女的心绪,”王贤妃用力捏着披帛,斟酌着说:“请殿下劝劝咸仪,再说武威节度使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圣人要将咸仪公主嫁给武威节度使?

    这件事前一世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幼棠凝神,目光无意识地落到眼前水晶盘里的樱桃上,难道说如果阿姊不出事,咸仪公主照圣人原来的设想就会嫁给武威节度使。

    王贤妃竭力竭力压抑泪意:“并非是拒绝这桩婚事,请殿下帮咸仪看看那武威节度使可否托付终身。若是个好良缘,我也会一力劝说的。”

    幼棠拾起一颗黄樱桃,沉吟着说:“这件事我知道了,只是,”幼棠转眸看着王贤妃,“娘娘,二姊姊可有什么其他心事?”

    王贤妃眼角一红,眼神颇有些躲闪,好半晌才说:“她身子有些不好了,又不肯听劝,只说要见殿下一面。”

    非要见她?

    幼棠缓缓地擦干净了手:“此处到底不合适。待回宫娘娘召见,我自见阿姊一面。”

    王贤妃点首,她拾起披帛抹去满脸眼泪,撑着案几起身,哑声唤道:“春莺,快快布菜,殿下一定是饿了。”闻言春莺忧心的看着殿内,引着侍女端起一碟碟珍馐缓步入内。

    待离开三台殿,巳时过半了。

    这时日头高升,明光耀耀,光芒穿过淡薄云层,阵阵暖意来袭,幼棠停步立在阶下,仰目远望,远处巍峨高耸的翠微山顶仍积着一层雪。幼棠就立在殿前,无声地沐浴了一阵日光,觉得浑身暖和了起来,这才吩咐何大监准备肩舆接她回三思殿。

    这几日过得十分疲惫,幼棠乘着肩舆几乎就要睡过去了,却听何大监犹犹豫豫的说:“墨池那小子同奴才说,殿下您吩咐他去平康坊寻人。”

    幼棠眯着眼睛,困倦无比,她拨弄着锦帐流苏,轻声说:“确有此事,何翁,这事你既然知道了,就请何翁也为我留心留心吧。”

    何大监称是。

    他是先皇后留下的老人,自先皇后故去以后,就由他负责怀王殿下的身边事,殿下待他亦是信任有加。何大监略想了想,极为好奇地问:“奴婢领命,殿下,不知那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肩舆里静默了片刻,就听怀王声音淡漠道:“薛昙奴。”

    何大监凝神细听了片刻,再无信息,只得暂时压抑着满腹好奇。

    他昨夜听墨池说起这事,头一个反应就是荒谬,他家殿下洁身自好,身畔除了两位御赐的嫔御以外,干干净净。

    怎么会突然提起一个平康坊的,平康坊的不知男女的人呢?

    对了,这薛昙奴是郎君还是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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