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

    铜炉岛/下午/晴朗

    “什么嘛~这个故事。”

    夜蛾唯埋头捧着本小册子——上岛时在码头的纪念品商店买的，不满地咂咂嘴。

    标题足够引人注目《必看！铜炉岛千万不能涉足的禁地》，复古的插画和过时的排版格式，唯都估摸不出来这是翻版了多久以前的书。五条夏彦侧目：“讲了什么事？”他咬着根冰棍，顺手递过来另一支。

    唯复述了一遍，是个古老的传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武艺高强的武士隐居于此地，与一女子相恋，欲与世隔绝，长相厮守。而铜炉岛是地狱的入口，底下封印着万千妖魔。一日突生变故，天崩地裂，入口被打开，妖邪为祸人间。武士为了保护爱人亲自投身于地狱之口，斩杀无数妖邪，蜕茧成神。风波平定后，岛民杀死女子献祭给了他，并得到武士神的庇护。

    “唔…土地神信仰？”夏彦都能想象到这次任务目标长什么模样了，简直是为咒灵量身定制的故事。

    铜炉岛位处偏僻的南方，气候偏热，以零污染的海滩为卖点逐渐发展起了旅游业，大受欢迎。

    唯和夏彦扮作游客进入岛屿，夏彦套了件素净的T恤，背包里藏了把短胁差，唯是一身浅绿色连衣裙，『若叶』被当作腰带系了个背结。

    这是总监部指派下来的麻烦任务。

    起因是每年会有游客在岛上失踪，人数不多，以女性居多。失踪者的家属是实干的企业家，经人介绍与高层建立了委托关系，于是“窗”的人带着『眼符』上岛，想进入岛屿腹地调查却被岛民强制赶了出去，扬言外人亵渎他们的神灵。

    咒灵情况不明，等级未知，酬劳也不高，最终任务被推诿到了高专，有了这次出差。

    “夏彦，可真兴奋啊…”唯偷偷拍了个照mail给五条老师——分享一只胡吃海喝的夏彦。

    从上岛就开始辗转于各个小吃摊买冰饮、烧烤的五条夏彦同学蓦得脸一红，嘴里塞着烤鱼，只能干瞪眼以示不满。

    “你家很少出门旅行？”

    “……父亲或者长老带着出门做任务。”暗处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五条家，他有贼心也没贼胆到处乱跑。

    “好惨呢~”

    小镇里的霓虹灯带重重叠叠地亮了起来，点亮了度假海滩的氛围。

    沐浴着海风，唯望向不远处的海滩，静穆辉煌的落日镇压于翻涌的海水之上，耗尽最后的余晖把整片海面染成血红。

    “多吃点吧，太阳落山我们得干活了，这次任务估计是一级起步咯。”

    唯顺手拿起一根烤得直流油的肉串。

    海岛面积不大，下午他们踩着沙滩逛了大半圈，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但是从随处可见的神龛和祠堂来看，这座岛有祟神信仰，供奉着不知名的武士神像。

    结合之前“窗”的反馈，咒灵很大概率是被人为隐藏了起来。

    “过会儿去……”五条夏彦消了音，烧烤摊的男店员端着两杯饮料向他们走来。

    “打扰二位了，这是附赠的饮品，马上我们要收摊了，扔了很可惜。”男店员年纪不大，面容憨厚，低沉不乏热情的嗓音让人生不起厌烦，“欢迎来到我的家乡，铜炉岛。”

    唯连声道谢，惊喜地睁大眼睛，像不谙世事的懵懂女孩般直白夸赞着铜炉岛风土人情甚美，一言一语，相谈甚欢。

    这演技看得夏彦原地愣神。

    男店员询问他们年纪像是高中生，怎么这个时候来旅行呢？

    夏彦笑答道，暑期天气太炎热，现在淡季刚刚好，逃学可是学生们的特权啊。

    唯暗中运起术式解析了手里的饮料，当面啜了一口。

    “大海真的很美呢，小哥，我看到很多处祠堂，莫非是供奉海神大人？”

    “不是哦~”店员指了指他们桌上的册子，笑容没有一丝阴霾，“是武神。”“不是传说故事吗？”唯故作诧异。

    “信仰自身不也是因人而生的吗？”

    他似是在回答，亦或是自问。

    两人辞别店员小哥，走回落脚的旅店。铜炉岛保留原始森林地貌，只有一小部分地区开发成居住和旅游项目，民宿寥寥无几，所以大部分旅客用完晚餐会选择离岛。

    夕阳渐渐西下，微弱的黑暗从岛屿深处慢慢爬出。

    夏彦抬手释放小型的帐静音，转身看到唯坐在床上咀嚼着随手采来的药草根。

    “饮料有问题？你还喝？”

    “这不重要，我解析过了，没问题的。”唯示意夏彦坐下，语速极快道，“时间紧迫，说说接下来的计划，考虑两种方案。”

    ……他吃喝玩乐一下午，唯已经有两个方案了。

    “基本确定本地岛民有问题，表面上能搜集的有效情报非常少，对方打算出手，大概是觉得我们符合他们特定的条件，那我们将计就计，分头行动……”

    五条夏彦不悦地打断她：“不行！”

    唯定定看了他几秒，妥协了：“哎，好吧，我不太放心你。”

    夏彦：= =？！是这样么？到底谁更不省心！

    “那就方案二，我们现在一起去找这个刀冢，我觉得会有所收获的，岛民如果追踪过来，假装不敌落网，比抓人拷问来得高效。”

    唯翻出小册子，指给他看描绘着刀冢的插图。一块岩石缠了两圈烂糟糟的草绳，七零八落的刀剑，隐约透着一股□□气息。

    “刀冢真的存在？不应该虚构的吗？”

    “我也会画画，这图应该是写实的，而且今天逛岛的时候比对出了确定位置。”

    好吧，被大佬带飞的夏彦决定少说话多做事。

    两人稍作准备，临出发前，唯喊住了夏彦。

    “夏彦，你要记住哦，我失去意识或者被控制不代表我失去了战斗力，所以优先保护好自己。”

    夏彦：= =？说话说一半，让人更听不懂了。

    与插图比对，刀冢简陋了许多，只剩下光裸的岩石孤伶伶地矗立在这依山傍水之地。

    夕阳的余光已经完全消失，人类活动的灯光离这里很远，夜幕低垂。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被海水拍打的岩石，立在海岸边的木屋……这里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黑夜之下，雾霭弥漫，氤氲不明。

    “为什么又是铲子？”

    唯一边把顺来的铁铲炼化成咒具，一边绕着刀冢转个圈勘测一番。

    “来吧小少爷，人生第一次挖坟吧？”她把铲子抛给他，比划了脚边的一块地；“赶紧挖，时间不多了。”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夏彦哇了一声，“这挖土也太好用了！”

    “赌一把呗，如果为了孕育咒灵，那个武士故事不会是完全胡编，至少60、70%符合真实情况才行。故事里，这个刀塚是武士为了爱情解甲归田，也是爱人献祭后的安息之地。”

    一刻钟时间，夏彦刨出个5米深的坑，与其说“刨”，更像是铲子把坚实的土地融解开。

    “咔哒”——铲子触到了棺木的一角，陈年的棺木颜色与泥土彻底融为一体。

    唯神色凝重地望着森林的入口处，已经有忽闪忽暗的电光逐渐向山崖靠拢。

    “他们来了，最多十分钟。”

    夏彦一脚蹬在棺木上用铁铲撬动顶盖，声音咬牙切齿：“够用了…”

    随着他鼓动的肌肉，棺钉逐个被起出，地面随之颤动，一阵又一阵。

    震荡以他们为圆心，如波纹般辐射开。

    站着大面积皲裂的土地上，夜蛾唯蓦得心头一慌。

    比想象的要快，没几分钟，数道手电的光束伴随着暴怒的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

    “二位客人的行动力真叫人吃惊啊。”

    店员小哥目光直勾勾盯着他们，唇角扯出毫无笑意的弧线，和白天截然不同，溢出丝丝冷气。

    谩骂和叫嚣逐渐充斥耳旁，更有甚者跪伏在地上痛哭，哀嚎自己无能，祈求神明的原谅。

    二人被越来越多的村民包围，绝无可能善了。

    “面对超越人类的生物，你们认为自古以来的人类都是怎么做的？我来告诉你们——是‘敬畏’。供奉他们，畏惧他们，祈祷自己不会被他们的反复无常烧得渣都不剩。除此之外，人类什么也做不了。”一个老村民的训斥声极其阴冷，宛若是从已死之人口中吐出。

    唯像要反驳似的吸了口气，却又像改变了想法呼了出来，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注视着这些愚民。

    “嘭！”棺材顶盖砸落在松散的泥土上，地面却为之一震。

    人群一下子噤了声，唯恐惊扰了长眠之人。

    尸骨相对完整，腐败枯朽的模样估计沉眠了两百年以上。棺材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是个桧木面具。

    唯拾起面具端详着，充斥着手作的痕迹，显然制作者并不擅长手工活却非常用心，为了色块衔接匀称反复上色，数百年不朽。

    正是这个面具，沾染了浑浊又古老的诅咒气息。

    ！！！

    一丝凛冽的气息瞬息而至，宛若地狱中的恶鬼突然苏醒，呼出一口骇人的阴气。

    两人对视一眼，这极为厚重的咒力威压袭面而来，让人脊骨发凉的阴冷感觉——是特级咒灵！

    “吼！！！！————”

    振聋发聩的怒吼声崩碎了整块地面。

    地表大面积的塌陷，崩落，露出冰山一角的洞口像地狱深渊裂开一张巨口，似要吞噬掉所有人。

    ！！！

    脚下一空，唯在下坠时看明白了。

    这个棺材正是地底下封印结界的阵.眼.！好巧不巧地被自己挖了出来！

    支撑数百年的封印被从内而外一举击碎，磅礴的咒力随着怒吼倾泻而出。

    “唯！发什么呆呢？”夏彦踩着落石借力跃过来接住了她。

    唯抬手，白绫『若叶』抽身而出，缠绕在凸起的壁垒上借力缓冲，两人堪堪落地。

    特级咒灵生得领域铺开。

    眼前是如战国时期的乱葬岗般的景象，山岚缈缈，血流漂杵，四散的还有岛民们残破的尸体，接近30米自由落体加上无数巨大的碎石块砸落，普通人根本无力回天。

    空气炙热又腥臭。

    是人间炼狱。

    端坐于正中央的是戴着青鬼面具，身覆深紫色甲胄的高大武士咒灵，暴怒而起的灼热咒力和他全身散发出阴森的寒意划出鲜明对比，挤压出的真空地带，仿佛空气都纷纷畏惧躲开了他。

    他没有再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

    夏彦头皮发麻，这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咒灵，他看了眼手中的胁差，怀疑能否挡得住武士的一击，祓除？自己何德何能？

    “你说，有没有一定可能，这个武士还保留有人类时的意识？”

    唯的声音依旧冷静，在领域中犹为空灵。

    “咒灵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啊，你知道的。”

    “凡事总有例外。”她捧起桧木面具沉思片刻，“我现在对面具使用『同调』，想办法解析线索。夏彦负责拖住武士，那条白绫会配合你的，记住！不用想着祓除，首要目标是拖延时间。”

    武士咒灵对面具作出反应，慢慢走了起来，被他踩着脚下的血泊发出噗噗的声响。

    腰身缓缓抽出的太刀闪过一丝极寒的冷意。

    胁差附上雷光千道，夏彦作出回应，咬牙道：“行！”

    唯点点头，撤离到安全的角落坐下，轻轻拍去面具表面的尘土，露出完好的花纹与色彩，好像尚未经历过数百年的时光。

    『同调——开始』

    果然，旅行小手册里的故事是半真半假的。

    面具里的记忆是那名女子的视角。妖邪将至，人心惶惶。村民们得知有一个不世出的强大武士与女子交好，就挟持女子，让武士误以为是女子希望他出面斩杀妖邪。女子捧着面具终日以泪洗面，这是他亲手绘制赠予她的礼物，她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世人安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武士活下来，最终咬舌自尽了。冥冥之中，女子记忆和怨恨都依附于面具上。

    很不幸，武士不敌妖邪。妖邪操控他的灵魂，随之来到了武士的村庄。拿回面具、得知真相的武士化身咒灵，屠杀了所有参与此事的村民，却又因为爱人“活下来”的诅咒，咒灵保留了生为人时的意识。残存的村民被武士惊人的实力折服，认为他蜕变成神，从而兴起了武神信仰。

    异常，太异常了，是读取完记忆后唯的第一反应。

    唯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洞口，伏地跪拜了一圈神情癫狂的岛民，呢喃着“武神大人显灵了”、“渴望得到神明注视”、“与神明合为一体”之类语焉不详的话语。

    就好像被操控了精神一样，谁会去信仰咒灵啊？退一步说，谁会去信仰屠杀同胞的异类？

    这，就是神明——诡异的想法突兀地闯进脑海中。

    武士本身已经完成为爱人复仇，却因为岛民近乎癫狂的信仰，残杀外来的女性游客模拟女子献祭的行为，孕养了身为咒灵的他至少200年，还被强制关押在封印结界中。

    这些细节，使她想起某些存在关联的案件，类似精神降灵的手法，是玩弄人心的非人之物。

    唯轻念咒言，放下了帐，起身向战场走去。

    “若叶！”她招了招手，白绫卷上夏彦迅速撤离出武士的攻击范围。

    夏彦受了些伤，模样惨兮兮的，胁差砍出了几个豁口，振刀的力量太强以至于握刀的虎口红肿，微微颤抖着。

    他惊异地分享自己的发现，武士一招一式对他没有杀意。

    唯示意他别动，独自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喊：“武士先生。”

    ……

    锁定他们锐利的刀口缓缓落下地面，好兆头。

    ［吾名恢道］

    武士的声音很飘逸，似波纹般直接荡入脑海，让人感觉不出来说话人的情绪。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可以沟通的特级咒灵！闻所未闻！

    “恢道先生，您想做什么？”

    ［誓死斩杀妖师］

    妖师？是那个一手缔结了因果，促成武士咒灵诞生，把他封印在此的妖邪？

    “很遗憾，现在的外界不会允许你自由地行动，即使你能踏过我们的尸体，也会被远超我们的咒术师祓除。”

    武士没有应声，似是在思考。

    从深渊弥漫而出的血雾与煞气在三人之间飘荡。

    唯鬓角划过一丝冷汗，成败在此一举。

    她有破局思路，但她也理解人性的反复无常，只能赌一把了。

    “恢道先生，我有个提案——缔结束缚。我有特殊的术式，可以让您附身于物件，离开此地，追寻妖师行踪，相应的条件是…您要听令于我。”唯竖起一根手指，继续为自己增加筹码，“附加一点，我有关于那个妖师的线索，不知道以前他叫什么，现在是…『京辻』。”

    ［……吾应允了，但是，妖师死后吾亦归寂……吾承诺于她，死后共葬于天地］

    反向推理她明白了，这是用棺材当阵眼可以封印武士这么久的原因，但是他受到了爱人的诅咒，神识一直没有湮灭。

    爱，可真伟大。

    “成立。”

    唯向前一步伸出右手。

    高大的武士单膝跪下，拔出太刀『津月白』插入地面，以刀振道，以刀立誓。

    『术式发动——同调』

    『回路构筑——炼化』

    这是单纯的引导炼化。

    诅咒依附于物品上才是最稳定的，形成实质媒介，只要用刀接收入武士的诅咒，并加以控制，最终可以全部收归己用。

    仪式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缔结束缚武士没有任何抵抗，但是如此磅礴的咒力量，只是引导就几乎掏空了唯的咒力。

    终于……结束了。

    汗水从额角滑落，粗喘在喉头爆发，唯扶着刀柄跪坐在地上，残留最后一点意识。

    “恢道先生见过妖师，他…是什么样的咒灵？”

    无悲无喜的声音荡起，却宛若惊雷炸响在唯脑海中。

    ［曾经他不是咒灵，是活生生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