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趁着她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契机,男子终于如愿将她扯了下来。

    不过是随手捡了个人,怎地突然就成什么相公了?

    他拍了拍身上一团乱糟的褶皱,略一欠身,清嗓道:“姑娘误会了,敝人常骁,表字客迟,与姑娘素昧平生,昨夜不期而遇,见姑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方才冒昧将姑娘请入寒舍。”

    郑阑猗还想缠他,常客迟眼疾手快地把藏在一边儿嗑瓜子儿看热闹的丫头推了出来,让她们面对面结成了一团麻花。

    常客迟捋了捋袖摆,眼中晦光闪烁,避让道:“姑娘既然失忆,不妨在寒舍小住几日,常某自当延医入府,为姑娘诊治痊愈。”

    郑阑猗放开龇牙咧嘴地在自己怀里扭动的丫头,做作地咳了一声,偏过头。

    常客迟垂目,略微颔首:“姑娘请安心在此歇息,晚些时候关渡会送上饭食。”

    关渡便是那兴致盎然、探头探脑的丫头,听闻常客迟指示,尤其显得乐不可支,扑上前搂住了郑阑猗的袖摆,睁着一对葡萄似的大眼道:“小姐晚上想吃什么?关丫头去给小姐做来!”

    常客迟抬起视线,不着痕迹迅速扫了郑阑猗乌发垂鬓之下的面容一眼,但见乌眉水目,徒留香风一缕。

    他毕恭毕敬地欠下身:“常某告退。”

    郑阑猗目送他走远,又扯开嗓门儿喊了一声“相公”。

    隔着老远的距离,她都看出常客迟身影一歪,加快脚步,显出几分逃也似的狼狈。

    她低眸一看,关渡还扑在自己腿上,腮凝新荔,真真是粉雕玉琢,眨巴眼睛仰着脸看她,满目星辰呼之欲出,欣喜万状。

    她不动声色地伸手揉了揉关渡顶上一对双环髻,心道,是个小孩子也好,小孩子不会说谎,“关丫头,你主子是个什么人?”

    闻言,关渡本就熠熠生辉的明亮眸子顷刻如临皎星,又“呼刷”地光明了整整一度,眉开眼笑道:“这小姐可就不知道了,官爷可是安平的县官呢!”

    原来是个县官。但见他那副朴素衣着,唯有两袖清风聊以相赠,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来如此。”郑阑猗笑着揪了揪关渡的环髻,爱不释手:“我陪关丫头一起下厨去罢。”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关渡身后,悄悄溜出了客房。

    途中,郑阑猗留心四下环顾,却很快发现此处平平无奇,没什么可看的。

    这个所谓“县官府邸”,不如说是一宅清贫陋室,最宽敞舒适之处莫非自己方才栖息的客房,其他地方可谓家徒四壁,与一般的民居民宅并无异处。

    在现代看多了拐卖案件,郑阑猗心中警铃大作,立时侧目,转向蹦蹦跳跳的关渡问道:“关丫头,你官爷怎么有钱买你进来的?”

    “我不是官爷买的。”关渡摇头晃脑:“我没爹没娘,官爷看我吃不饱又穿不暖,怪可怜见的,就把我从路边捡了回去,省吃俭用地养着我,已经一年多了呢。”

    郑阑猗默然。

    不出她的意料,灶房是如出一辙的朴实无华,钵盂碗盘,炉清烟冷,米缸里的米粮所剩无几,淘一淘大约还能煮两陶罐稀粥。

    常客迟走进灶房,一手拎着一个小竹篓子、另一手拎着一个木匣,见她与关渡亲密无间地站在一块,不由微愣。

    郑阑猗倒是堂而皇之,见他手上拎的那竹篓子,便爽快地伸手去接,一面笑道:“相公可算回来了。”

    常客迟无奈,“我不是你相公。”

    郑阑猗根本不理他,转头就逗弄起了嬉皮笑脸的小关渡,“关丫头还在长身子,天天吃这么些东西可怎么好。”

    见她凝脂素手,袖底生香,常客迟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便要骤然抽手,所幸及时稳住了手势,若无其事地将竹篓子递了过去。

    关渡眉开眼笑:“近日鸡蛋涨价,两文钱才能买一个,若非那卖鸡的大娘赏我们官爷几分薄面,总算十六文钱十个鸡蛋,官爷还未必买得起。”

    常客迟略微低首,面红耳赤,默默将木匣子递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郑阑猗,道:“昨日丫头替姑娘更衣时,卸下不少金银首饰、玉镯珥铛等,常某稍早已拣洗过,特来交还姑娘处置。”

    郑阑猗看了那木匣子一眼,扭头就蹭上了站在一边儿的常客迟,软声道:“相公以前总嫌弃我不会管帐,今儿怎么…”

    常客迟把她推开,“我不是你相公。”

    “唉。”郑阑猗哼着,极其做作地抹了抹眼下不存在的泪水,“拿去典卖了便是,让餐桌上多点儿颜色、或给丫头添些衣裳都好。”

    常客迟下意识便要推辞,郑阑猗径直伸手拍他的肩膀,拍得他双肩骤然紧绷,立刻拘谨地倒退了好几步。

    郑阑猗扫他一眼,轻佻一笑,不再管他,淘好了米交给关渡,让她煮一陶罐热腾腾的蛋花粥,再下几块红薯进去,余下的明日再用。

    然后转身疾疾而走,一路奔出室外,追上了落荒而逃的常客迟,远远唤道:“先生。”

    凉阴一鸟下,落日乱蝉分,红日粉霞染桥西,正是一幕如诗如画的黄昏时分。常客迟人立春风中,剑眉朗目,洒脱舒逸,彼时正手中牵缰,将自己的黑鬃马从饮马槽中带出,长袖与袍裾猎猎飞舞。

    他闻声转眼,见郑阑猗连鞋都没穿便堂而皇之地出了门,不由深吸一口浊气,平心静气地移开视线:“姑娘,请入内室穿鞋。”

    “先生,这么晚了您要上哪儿去?”郑阑猗仰目而视,“不在家里吃饭么?”

    “晚衙申刻末传头梆,六房书吏要汇送日行签稿,我得去看看今日有无紧要文檄,倘若没有,日落以前会回府休息。”常客迟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姑娘病情未愈,请好生卧床安养,常某告辞了。”

    郑阑猗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了上去,一把夺下了常客迟手中的马鞭,看着马背上的人受惊转眸,怒目而视,她唇畔笑涡微微一旋。

    常客迟强压下胸中一股火气,翻身下马,长揖为礼,和风细雨地笑道:“姑娘,请物归原主。”

    “官爷留步,”她将马鞭换了只手握着,辗转藏到身后,顺口换了个称呼:“请勿急于将民女押送返乡。”

    被郑阑猗一语道破,常客迟处之泰然,纹丝不动,唯有眼帘微微一合,眨眼之际便将笑意拾掇干净。

    他沉了眉眼,以手执缰,冷冷道:“为何不能。本官怜你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险些便要猝死当场,好心施以援手,姑娘醒后却径以谎言相欺,故作失忆,本官如何能够不心寒?”

    原先只道他是个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此刻目光灼灼,掷地铿锵,仅管声量不大,竟已然威慑凡尘。

    对于常客迟一眼识破自己的装傻充愣,郑阑猗暗暗心惊,再不敢轻视于他,自以为这是个能够随意操弄的老好人。

    “官爷,您明知民女是为人所害,如履薄冰,倘若一时不慎便再遭杀身之祸,民女情何以堪?”她能屈能伸得很,当即提裙下跪,朗朗有声:“民女有冤,请官爷为民女做主!”

    常客迟垂眼地看了看她,再无先前避之唯恐不及之态,眸光深深:“县衙审案,倘若堂下言不由衷,便须罪加一等,想必姑娘心知肚明。”

    郑阑猗颔首同意,支地起身,常客迟伸手至她眼下,但袖摆已将指尖至手腕处俱掩得密不透风。

    郑阑猗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份好意,站稳脚跟以后,便跟在常客迟身边,悄无声息地重新走回室内。

    傍晚檐下不点灯,唯有借以松间明月,迤逦地留下满地寒光,令二人一高一矮的长影辗转相叠。

    她略侧首,让蔓生的一声叹息消逝在缱绻微风里。从前都是她与检察官对着嫌疑犯疾言厉色,咄咄相逼,怎料今日风水轮流转,果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关渡仍在灶房忙碌,二人双双默契地缄默路过,径直穿过中廊,常客迟将郑阑猗请进了书房,让她在对面坐下,自己也撩袍整衣,正襟危坐。

    常客迟毫不避讳地直视郑阑猗的脸,再无从前扭捏拘谨之态:“丑话说在前头。本官在安平执事多年,阅人无数,姑娘所言孰假孰真,本官一眼便能勘破。请姑娘千万谨言慎行。”

    郑阑猗眼如水杏,秋波婉转,美目顾盼之际,便举起双手做认降之姿。

    虽然,面前的年轻县官显然不解其意,见她举手,眸中凛然冷意即起,锋芒毕露。

    郑阑猗善解人意地放下双手,道:“民女郑氏,闺名阑猗,长夜未阑之阑,猗萎玲珑之猗。”

    话罢,取过桌面一张宣纸,引笔援墨,三个娟秀端丽的小楷即跃然纸上,细筋入骨,婉若游龙。

    常客迟凝视着她的名字,指尖腹抚过那浅浅墨迹,又抬眼直视郑阑猗的面容。

    香腮凝雪,出尘独立,这字迹与她倒是极衬的。

    常客迟移开视线,转而道:“何人所害?”

    “不知,”郑阑猗略摆首,“民女只在棺中听得只言片语,官爷可以遣使查一查藤州文氏,其中有个三公子,请官爷格外留意。”

    常客迟眉间起澜,旋蹙,修长的指节抵在下颌,“你认为是这三公子害得你?”

    这一回,郑阑猗倒是斩钉截铁:“三公子必然参与其中,但他绝非主谋,只不过一个从犯罢了。”

    常客迟眉头绞着:“从什么?”

    郑阑猗抬手扶额,心念电转,换了一个相对简单的说法:“就是一丘之貉…三公子为幕后主使完成毁尸灭迹,但他恐怕连自己为人走狗之事都一无所知。”

    常客迟眸光微暗,须臾,唇畔勾起一丝浅而显的弧度,目色深沉:“为何姑娘竟能如此肯定?仿佛姑娘与这三公子相识许久,知交甚深。”

    “正因我与这三公子相处不睦,所以,杀了我的人必然不是三公子。”郑阑猗并不为他的质疑所慑,换了个姿势端坐,侃侃而谈:“民女在棺中醒转时,趴伏而卧,布帛掩容,两眼肿胀,因此几乎不能视物,甚至口鼻有少量出血,可谓情状凄惨。三公子与我不谐,仇隙已深,倘若真是他动的手,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听她这番长篇大论,竟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常客迟略扬一扬下颔,不动声色:“请姑娘不吝赐教。”

    “做贼心虚。”郑阑猗直言,“熟人作案,才有如此欲盖弥彰之举。只有交情匪浅之人,才会害怕见到我面目全非。”

    “或许他只是于心不忍而已。”常客迟看着她,目光深深,“不过,我认同熟人作案的说法。”

    倘若是素昧平生者临时起意,谋财害命者居多,必不可能对郑阑猗身上珠翠玉饰环佩金银视若无物,弃而不取。

    只有同样富贵无虞的人,才会对于唾手可得的财富不屑一顾。

    他是断案无数,学有所成,可面前这位正值花漾年华的年轻女子,应当没有机会知道这许多才是。

    常客迟心中暗自忖度,须臾,抽身退开,复睁眼回视于她,默然道:“我明白了。在本案水落石出以前,我不会将姑娘上报官府,姑娘且安心在此栖息便是。”

    郑阑猗轻轻颔首,似乎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因此油然生出些许感激之意,于是眼角微弯,唇畔似乎随之勾起一抹浅浅微笑。

    常客迟看她一眼,刹那间竟如火星灼在指尖,他眸光一颤,匆匆侧目避开,欠身长揖施礼以后,转身离开书房。

    待他走远,郑阑猗长睫一颤,乍如一株失去乔木依附的窈窕藤萝,浑身松懈,缓缓地阖上了眼帘。

    傍晚江声,春雨鸣廊。

    她闭着眼睛,倾听窗外叮铃凝露风吹雨,前世记忆有如一滴宣纸上散开的墨,在她脑中晕染而开。

    她家曾经遭到灭门,郑阑猗是唯一逃过一劫的孑然一身。

    于是,她学成以后,毅然决然偕同刑侦队,以令天下所有恶徒认罪伏法为己任,四处奔走,不遗余力。

    忽而,她喉间一滞,四肢脱力,被人狠狠勒住脖颈的窒息感再度袭来,与今生宿主遭到勒毙之感重叠在一起,她头晕目眩,进气如丝,体内热血涌流之感逐渐冷却…

    郑阑猗猛地睁眼,惊魂未定,无措地四下环顾几眼,这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经逆时改命。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冷汗侵体。

    目送常客迟渐行渐远的身影,郑阑猗权衡片刻,振袖起身,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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