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

    来者一袭绛紫色坐莽长袍,玉带系腰,外披银狐大氅,五官深邃,修眉凤目,金铃挽辫,乘双抬櫈杌。

    正是如今权势极盛、炙手可热的九千岁,殷无尘。

    此刻仪仗缓缓停在人群中央,他左手托着一柄紫竹镶金烟杆,散漫地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狭长的丹凤眼,俯视着下面乌泱泱的一片人,目光在触及到盛敏那张满脸泪痕的小脸时微微顿住。

    众人向他行礼后,盛长峰眼见事态发酵,就要收不了场,硬着头皮上前和他攀谈。

    “千岁随行御驾,怎的独自来此处游赏?”

    六七个不同款式的戒指错落在殷无尘那修长苍白的手指上,却不显庸俗,搭配得益,很是珠光宝气,引人注目。

    殷无尘指尖微动,戒指磕在斗柄上,慢悠悠地吸了口烟嘴,垂眸撇他一眼,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道:“路过。”

    显然并不想搭理他。

    盛长峰其实从来看不惯一个太监明目张胆地玩弄权柄,也不想像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抛弃尊严去拍阉人的马屁。

    此刻得到殷无尘这个不咸不淡的回答,他面色有些僵硬,但还是继续道:“臣教女无方,让千岁见笑了。”

    本是一句客套话,一般对方都会递个台阶下。

    但殷无尘却微微颔首,声音淡漠:“确实如此。”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声极轻的嗤笑,盛长峰愣在原地,只觉得脖颈发烫,心中切齿。

    轿椅下落,殷无尘抬脚越过他,径直走向孤零零站在人群中的小姑娘面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屈尊降贵地弯腰,用没戴戒指的左手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

    “可怜见儿的,一个小姑娘家,眼睛都哭红了,这是受了多大委屈。”

    只一句话,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在众人没看到的地方,刚刚清醒的盛承露窝在母亲怀里,看到这一幕,素净的脸上露出些许狰狞。

    盛敏愣愣抬头,看着这张俊美到几近妖冶的容颜。

    眼前人的长发垂落,遮住她大片视野。他发间的金铃随着光影闪烁,仿佛和上一世将死之际的场景重叠。

    他轻缓散漫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嗅到熟悉的杜衡香,原本因表演挤出来的泪水,此刻却像开了闸似的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死亡的威胁,重生的迷茫,许多积攒已久的委屈害怕在见到九千岁的那刻,似乎终于找到突破口,无视她的意志决堤而出。

    不像之前那样号啕大哭,而是睁着眼睛无声流泪,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明明她和九千岁并不熟络,此刻却像是在雨中彷徨依旧的孩子找到自己的保护伞,不由自主地全身心依赖他。

    况且,上一世最后替她报了仇的,也是九千岁。

    殷无尘见她这副模样,微不可察地蹙眉,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为她擦拭眼泪。

    盛敏觉得自己一直哭不太合适,想赶紧止住眼泪,却起了反效果,呼吸开始一抽一抽起来,嗓子干涩不已。

    恍惚中,头顶像是被对方摸了摸,然后身体忽然传来失重感,在一眨眼,就已经被他抱进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从来生人勿近的九千岁将小姑娘抱起,让她趴在自己肩上,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殷无尘扫视一眼呆滞的众人,眉梢带着一丝惯有的笑,却让人浑身发毛。

    “诸位很闲么?”

    围观的人闻言,生怕再多逗留一会儿,某天晚上就会突然被请去东厂喝茶,一时全作鸟兽散,只留下几个当事人还站在原地。

    盛承露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她刚开始一时兴起想带盛敏去看锦鲤,但路上却瞥见了跟在她们不远处的阿娘。正好四下无人,大部分人都在陛下和皇后那儿,又有阿娘做保障,她不知不觉间就起了坏心思。

    但她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为什么九千岁就认定盛敏是受害者?

    就凭盛敏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姐姐,大宁的长公主?

    “我是听皇帝舅舅说这里有锦鲤,才好心……”

    盛承露本就被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但还倔强地想辩驳什么。

    忽然间,只觉一道轻飘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抬眸,正巧对视九千岁那淡漠的目光,瞬间觉得后背发毛。

    紧接着,听见九千岁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咱家竟不知,陛下除了郡主这一个侄女,哪儿又多出来一个。”

    很少有人这么尖锐地和盛承露说话,她怔愣住,而后耳根发烫,差点羞愤得哭出来。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咬唇往阿娘怀里躲。

    盛敏作为郡主,时常被皇后邀请去宫里和太子玩,这种事她自然不能放过,每次都会跟着去,盛敏把她当好姐姐,也不会拒绝,只觉得多了一个伴儿。

    每次见到陛下时,盛敏怎么喊,她也怎么喊,从来没有人纠正她,一来二去也就成了习惯。

    此刻被九千岁赤裸裸地揭开她的小心思,她只觉得什么都被面前这个人看穿,难堪的同时,更多是害怕。

    不过九千岁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垂首用手帕为怀里的盛敏擦眼泪,眼神都没有给她们:“两位也受惊了,来人,带盛大小姐和这位……”

    九千岁话头顿住,似乎是在思考措辞。

    盛长峰见状,接过话头:“她是臣的贱内。”

    殷无尘勾起唇角,似乎对他的眼力见表示赞赏。

    “送盛大小姐和这位姨娘下去休息。”

    宫人得令,对着坐在地上的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氏这辈子最厌恶的两个字就是“姨娘”,这次进宫也是做足了打扮,完全是一副正头娘子的做派。

    身份此刻被人当众点出来,她脸色黑的像锅底,低声朝盛长峰求助:“老爷……”

    被殷无尘有意无意地驳回好几次面子,此刻终于能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周姨娘却还想闹腾,盛长峰只觉得头大,低头侧目瞪她,低喝一声:“还不下去!少在外面前丢人现眼!”

    母女俩被他这么一喝,顿时噤声。盛承露怨毒地看了一眼被九千岁抱在怀里的盛敏,不甘心地被宫人带走。

    盛长峰再怎么偏心,也知道盛敏是他女儿。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抱着,面子上挂不住,再次咬牙开口道:“千岁,眼下事情已经解决,不如把小女交还给臣。”

    “敏敏,还不快点从千岁身上下来?这成何体统。”

    本就情绪上头的盛敏,听见自己那黑心父亲话里暗戳戳威胁自己,赌气一样微微用力,更加抱紧了九千岁的脖子。

    殷无尘垂首见她这副模样,轻笑一声,声音不咸不淡,却不容拒绝。

    “咱家说成就成。”

    轻飘飘的几个字,彻底压垮盛长峰本就紧绷脆弱的神经。

    只见他冷哼一声,一拂袖,快速说了声告退,就真这么走了。

    重来一世,盛敏才清晰地认知到,一直走在母亲铺就好的大路上的父亲,是多么的狂妄自负,愚不可及。

    九千岁势力庞大,处理不了母亲,难道还不能让他吃些苦头不成?

    要不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九千岁对自己似乎格外优待一些,他们这个家早就被他作没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从重生后精神就高度紧张,此刻事情告一段落,盛敏趴在九千岁宽阔的肩头,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一睁眼,入目是装潢豪奢的金色琉璃瓦铺就的屋顶。

    盛敏迷糊地从软榻上坐起来,披在身上的银狐大氅滑落肩头。

    她垂眸细看,认出这是九千岁穿的那件。

    扫视四周,大殿以椒涂壁,彩绘装饰,一应用度俱全且美观。摆在角落的四角嵌珠香炉正升起袅袅白雾,是熟悉的杜衡香。

    上一世盛敏也来过两次这里,立马认出这是九千岁的居所,陛下专门为他单独设立的一间宫室,永禄宫。

    似乎是听见她的动静,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绕过屏风,伴随着轻微的金铃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九千岁在她身边坐下,指尖拂过她眼前略微凌乱的发丝,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注视着她。缀在左眼皮靠后位置的一点黑痣,越发让他整个人平添几分莫名的妖冶。

    “小郡主,怎的不多睡会儿?咱家才让人去请你娘亲过来呢。”

    他嗓音轻柔,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盛敏睡了一小觉后,感觉头脑清醒许多,只是感觉眼眶有些干涩,应该是刚刚哭得太厉害导致。

    她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眼尾泛着些红,嗓音夹杂几分沙哑:“之前多谢千岁帮我解围。”

    九千岁不置可否地笑笑,紧接着用食指和拇指摩挲下巴,似乎在思忖:“咱家长得很吓人么?竟把小郡主都吓得哭不出声了。”

    眼前的人容貌昳丽,长发微卷,五官深邃立体,一双长眸似乎能把人吸进去。

    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吓人”两个字挂钩。

    盛敏闻言一愣,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的出的结论。而后想起方才在金鲤池边,自己看见他后,眼泪止不住流的那副模样。

    九千岁好像是误解了什么,她赶紧摇摇头:“怎么会,千岁比我生平见过的人都好看。”

    说罢,为表示自己的真诚和对美人的尊重,盛敏还仰着头盯着他多看几眼。

    一看不要紧,这么凑近观察,她发现九千岁的眼睛居然泛着一丝淡淡的钴蓝色,和她几年后在拍卖场上买下的玉佩颜色相似。

    她热衷于欣赏和收集世间一切好看的东西,人也不例外。

    上辈子因为九千岁身份特殊,她自动忽略了这号人,并且觉得段钰是最好看的。

    现在想来,自己眼睛当真是瞎得彻底。

    九千岁似乎被她的诚心打动,抿唇笑起来,伸手去捏她的肉脸:“嘴这么甜,咱家可没有准备荷包给你。”

    盛敏本来也没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之前九千岁帮她解围,她已经很感激了。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得他悠哉游哉地继续说话。

    “不过,看你刚刚哭得这么可怜,还夸咱家好看的份上,咱家身上的东西,你可以任选一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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