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帮我联系大使馆。”

    她美丽的眼睛里下起雨来，蒙上一层如轻纱般的薄霭，模糊了视线。颤抖着掀开被水渍浸湿的棉布长袖，露出血痕斑斑的手臂，将连日所受的折磨毫无保留展现给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子，只因为他拥有与她相同的肤色。

    “对不起，我不能。”男子开口便是流利的英伦腔，就像无数个自小被送去国外接受贵族式精英教育的缩影。

    她用蹩脚但勉强能够交流的英语哀求道：“借我一下手机也好，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我知道你是谁。”男子放下只咬了一口的汉堡，起身试图离开，“要是我帮你，用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找上我。”

    离开座位走了几步，双腿却不肯继续往前迈了，他站立思索良久，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把手机扔向她。

    “三分钟，记得删掉通话记录。”

    “谢…谢谢！”

    陷入沼泽的鱼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她就是这条迷航的可怜小鱼。

    路旁棕榈树的宽大叶子被热带气候湿热粘腻的晚风吹得窸窣作响，噼里啪啦敲打落地玻璃窗，同时也在敲打她脆弱敏感的心。

    漆黑寂静的深夜，当人们在梦乡徜徉，为了生计仍在营业的汉堡专卖店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能寻到的临时避风港。

    如果时间能回到五年前，回到遇见那个男人的那一晚，她会选择视而不见，任凭他的血流干枯萎，一了百了。

    *

    五年前，温阳市。

    “亲爱的朋友们，零点的钟声将要敲响，我们相聚在此，祝愿大家新的一年大展宏图，万事如意。”

    电视机里花团锦簇的舞台看得人眼花缭乱，被舞蹈演员簇拥在最前排的主持人穿着西装与晚礼服，用富丽大气的语音报时。

    只剩十秒，新年就要如期而至，而萧煖的二十五岁生日也将结束。

    萧煖是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她被扔在孤儿院门口的那天恰好是除夕，由此除夕便成了她的生日。

    缺失父母对于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幸运的是同学和老师都尤为善解人意，并不会因此对她指指点点，工作后同事和老板更没有机会去了解她的过往，年复一年就这么过了下来，有过半夜心酸的时刻，但大体还是活得自得其乐。

    如今的她，万事按部就班，没有交心的朋友，也没有遇见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一个人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经历过无数个平庸的日子，她渴望来场环球旅行，在短暂的人生里去见识川流不息的江河山海。

    十天前，一则招聘启事吸引了她的目光——急招土木工程师，海外就业，月薪五万，津贴无上限，落款是安厦集团。

    萧煖从上大学开始便在攒钱，代课、直播、写小说、卖手工艺品，如此也存了二十来万左右，家底不算丰厚倒也比普通人多了不少，可离她的目标还差得远。

    如果能去工作几年，梦寐以求的旅行计划或许可以提早实现。只不过需要在异国他乡连续待上几个月甚至更久，否则工资也不会高到离谱。

    随着指针转向零点，窗外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微光腾空升起，来至可以抵达的最顶点，旋即爆裂炸出巨响。在夜色中盛放的花焰，片片霞光绮丽迷幻。萧煖被天上石榴红、绿柳碧的烟花迷住了，也不知去了国外还能不能再看到这番火树银花不夜天。

    “不管了，挣够钱就回家！”

    隔天，萧煖起了个大早，准备好个人资料以及在镜子前简单演练一下自我介绍，便出发前往面试现场。

    安厦集团是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大型跨国企业，提供市政建筑设计以及商业地产开发，在全球拥有一万多名员工，世界各国首都的建设都有他们的身影。

    安厦集团温阳市分部坐落于市中心，北临国家银行，南靠证券公司，一幢全身被玻璃幕墙包裹的摩天大楼，端的是富贵逼人。幸好萧煖来得早，避开早高峰拥挤的人潮，甚至能抽空吃个早餐，等到面试开始，她仍是排在第一个。

    面试官有男有女，全部西装革履，派头十足。

    “萧女士，你的履历非常优秀——硕士毕业，获奖无数，并且有过三年从业经验，甚至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坐在正中间的女人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干净利落，她的话语也同样干脆直接不拖泥带水，“但是很抱歉，你的性别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为什么？”萧煖的质问脱口而出，她从选择大学专业时就清楚女性在这行业的坎坷，但没成想自己拿出异于同辈的努力也会被直截了当拒绝。

    “萧女士，你先别着急。”旁边的男士出来打圆场，“我们这次招聘的工程师需要去罗耶露恩，那儿一直都不太平，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你们放心，我不会半道就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国。”萧煖不愿被人看扁的性格让她更想拿到这份工作，所以她撒了个谎，“我大学暑假去非洲做过志愿者，刚好遇上政变，叛军拿枪指着我的脑袋我都没有怂过。”

    做志愿者是真，被枪指着是假，政变的前一天她就跟着撤侨的队伍回国，连叛军的影子都没见到。

    面试官们侧身小声议论，过了半响，有人争得面红耳赤，有人频频摇头，萧煖被晾在一边，心中满是忐忑不安。

    就在她的指甲差点要将皮肉割破时，短发女人坐正身姿面向她，不疾不徐说道：“萧女士，请先回去吧，如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坐上下一班地铁，萧煖有些失魂落魄。她在年前就已递交离职申请，本来也是抱着必胜的信念才敢裸辞，结果却不尽人意。

    “前方到站落瑛公园。”

    地铁站人来人往，打扮靓丽拖着小型行李箱旅行的学生，衣领敞开神色匆匆赶着上班的打工人，满腹心事脚步蹒跚的萧煖与他们格格不入。

    走出地铁口，冬日骄阳似火，万里碧空如洗。孩童们在广场上追逐打闹，于相连成片的风筝下来回穿梭；凉亭中夕阳红乐团演奏一曲又一曲欢歌，亭下空地满满当当站了不少跳交际舞的男女，碍于场地较小的缘故，手肘碰手肘，后背贴后背。

    萧煖在面朝碧波湖的岸边寻了长椅坐下。

    还未到柳树发新芽的季节，地上只有细小的断枝，许是被风吹落，彻底失去继续生长的机会。

    左前方有人倚靠在栏杆边，身旁放一杆长长的鱼竿，鱼线也拉得长长的，不过他水桶里的鱼获小得可怜。

    身后骤然传出一阵惊呼，萧煖转身想要凑热闹，只见一颗参天大树下不知何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长。她站起来踮起脚尖探头张望，只瞧见人群中间有个耍猴的，用鞭子威胁他的猴儿做出翻滚倒立等动作。

    萧煖看到猴儿脖子上绑着一根细细的铁链，没眼继续看下去，在一片惊叹声中离开。

    回到出租屋时，萧煖随意甩开高跟鞋，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浏览招聘启事。

    “工资才三千，糊弄鬼呢！”

    “员工只有五个，不会是皮包公司吧？”

    “又刷到了安厦集团的广告…”

    萧煖手指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她退出招聘APP，点击浏览器，在搜索一栏输入罗耶露恩四个字。

    五秒后，巴掌大小的屏幕里率先弹出一条视频新闻，标题里挂着关注罗耶露恩局势，下面另起一行小字——十年内战初现曙光，男主持人正襟危坐，用亲切明快的语气播报新闻。

    “本月六号早间，维萨临时政府与抵抗组织代表团于邻国首都进行首次会晤，双方就停战协议达成共识。”

    视频底下只有寥寥几个评论，ip地址还全都显示罗耶露恩，估计是当地华人，遇到与自己相关的新闻才冒个头。评论区里无非是祝福与祈盼，而其中一条特立独行的法语评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加百列下落不明，他们凭什么去谈判？”

    萧煖挑眉，思忖写下这条评论的人如果不是评错了地方，那么就是知晓内情。她好奇心作祟，点进这人首页，在一大串法语学习帖子中找到一条与罗耶露恩相关的。

    “我的十年罗耶露恩生涯——成为抵抗组织首领教父是什么体验？”

    萧煖倒抽一口气，感慨互联网卧虎藏龙。震惊过后，她继续挪动鼠标往下阅览。

    “说来惭愧，小弟我三十岁了还是个雏，寻思多挣点钱讨老婆，于是搭上了前往罗耶露恩的飞机。刚来什么都不适应，觉睡不好，饭也吃不香，甚至胃里一个劲儿吐酸水。可是当我看到满大街的豪华跑车，以及高档建筑里衣香鬓影的美人，身体就已好了大半。”

    有人跟帖咒骂，“老色鬼，收收你的色心，不要在国外丢我们的脸。”

    “楼上的朋友不要骂人，我说实话嘛，罗耶露恩不管男女都好看极了，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小弟我就是贪图拜把子兄弟的美色才留下来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帖主继续回复，“十年前的罗耶露恩可以称得上是人间天堂，抛开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客观因素，来自世界各地的大企业都愿意来这儿做生意，所以戴金表的有钱人遍地都是。小弟我也想挣钱，因此每天埋头苦干，等到年薪都能在老家买套小房子，就想着要是遇见一生挚爱那就更好了。”

    “然后你就遇见了你兄弟？”

    “差不多吧，我天天开车载他去公司，一来二去熟络起来，他把自己妹妹介绍给我，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结婚那天，我才发现我老婆和兄弟来自当地名门望族，前来祝贺的人把整座城市的交通要路都给堵住了。”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你就仗着互联网没有实名瞎编吧！”

    “我有照片为证！”

    滑动鼠标滚轮，萧煖看到一张边角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正中是穿着婚纱的美丽女子，她的丈夫局促不安地挽着她的腰。新人身侧应该是女方亲友，面貌特征颇为相似，男人们西装笔挺，女人们礼服缭乱，珠光宝气。

    帖主放了不少照片，装饰华美的庄园和觥筹交错的宾客，以及打扮得如同小天使的花童。

    “看吧，小弟我还是风光过的。”萧煖透过这句话仿佛能感受到帖主骄傲自满的神色，还有一瞬繁华逝尽的落寞。

    在这篇热度不过百的帖子里，她窥见了地球另一端上层社会的生活一角。

    帖子被管理员删了许多楼层，只留下帖主的碎碎念和日常照片。支言片语凑不成完整的故事，照片也因数量庞大而失去趣味。

    萧煖打算关闭网页，手指却不小心拂过滚轮，一张单人照意外映入她的眼帘。

    照片里只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侧着脸，露出精致完美的下颌线。他的肌肤光洁白皙，唇珠如同熟透的苹果，贝齿好似圆润的珍珠。一头略微卷曲的深棕色短发清爽整洁，与熨帖的西装相得益彰。

    少年像是正注视着心爱的物件，嘴角微微上扬，眼眸熠熠生辉。

    刹那间，平缓跳动的心脏被一颗飞速疾驰的豆子击中，缠绕其上的血管怦然爆裂，留下满地的怅然若失。

    萧煖把俊美少年的照片保存下来，思索一番后设作手机壁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