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业在家近一个星期，萧煖倍感烦躁。她抽出手机按下开机键，锁屏界面仍是空空如也，不管是短信还是招聘APP的消息都不见踪影。

    输入密码，跳出壁纸，心中郁积的阴翳被少年清澈的笑容驱散。

    萧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变态，不经同意便把一个陌生人的照片设为手机壁纸，并且天天闲的没事就瞅一眼，就好像是相思成疾的病人。

    可道德约束抵不过发自内心深处的欢喜，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她就沦陷了。再者，在人海茫茫的世界中，天差地别的两人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现实中的交集，也不会因此而给对方带来困扰。

    就当是春心萌动的小粉丝对偶像的默默喜欢吧！

    今日春光明媚，宜踏青。

    萧煖随意打扮一番，简单抹了下口红，准备出门。扭动门把手的瞬间，手机铃声响起，是欢快的C调第17号小提琴鸣奏曲。

    “您好，萧女士，您在我司的面试已通过，请于2月25日9时来我司办理入职手续。如因故不能按时到达，请提前与我们联系，祝您生活愉快！”

    “嗯嗯，好的。”

    萧煖等待对方挂掉电话，当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号码逐渐由白转灰，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喊大叫起来。

    如果万事顺利，下个月萧煖就能沐浴在罗耶露恩热情火辣的日光下，闻着飘香的瓜果，挣着每月五万的巨款，还有…

    她萌生出思春的小心思。

    “还有，若是能遇见照片里的少年就更好了！”

    萧煖突然想起那个因为贪图美色而留在罗耶露恩的帖主，脸颊羞得泛红，不得不在春心泛滥中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期盼爱情，挣钱才是要紧事。

    *

    飞机以每小时九百公里的速度疾驰在云际，如同一只雪白的尖尾雨燕，展开镰刀般的翅膀往南方迁徙。

    透过椭圆形窗户俯视大地，能看到层层浮云之下，波光粼粼的海水将月亮的影子揉碎，碾入汹涌的浪涛中。晚归的海鸥排列成风筝形状的队伍，朝着海岸扇动翅膀，在它们的身后，残阳只留一点模糊的幻影，渐渐没入地平线。

    萧煖脑袋歪靠椅背，膝盖因久坐而隐隐发痛，可她又没法起身活动筋骨，只得原地小幅度舒展不太灵光的骨头。

    年轻靓丽的空姐们正在分发餐食，等轮到萧煖时，她多要了一瓶矿泉水解渴。迅速解决完晚餐，闲极无聊又想找点事做，于是抽出放在网兜里的杂志翻阅。

    杂志里，珠宝首饰和贵价手表等各类奢侈品广告占了极大篇幅，足足有三分之二的页码，仿佛整本杂志就是为了售卖广告而制作出来的，剩下三分之一的人物和风景介绍不过是为了凑数的赠品。

    萧煖自觉不是广告商的目标客户，将杂志放了回去。她扫了眼身边的女乘客，对方手中捏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嘴里小声嘀咕英语，估计是在复述内容。她英语稀烂，勉强能听懂日常问候，遇到复杂的长短句就跟听天书一般，于是便没了意趣去听懂小册子里写了什么，侧过身子继续欣赏机翼之下的风景。

    在辽阔的大海上航行了近八个小时，从日光正盛到夕阳西下，估计等月亮爬升至最高处，飞机才能落地。念及此，萧煖抱怨自己当初为了省钱只买了经济舱的机票，不过想到头等舱近乎十万的价格，再多的不满也烟消云散。

    “罗耶露恩，你最好值得我这一路的劳顿。”

    萧煖收起小桌板，闭上眼睛，伴着发动机的嗡鸣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飞机凑巧遇上乱流，机身颠簸得把所有人都给吵醒。

    萧煖双脚离地，试图减轻恐惧。身边的女乘客脸色惨白，左手紧紧抓住萧煖，长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

    “啊…”萧煖的惨叫声在机舱里回荡，惹得部分乘客需要一边抑制住内心的惊恐，一边去安抚同样在尖叫的孩子。

    漫长的等待没有消磨死神卷起的惊涛骇浪，长指甲嵌得更深。萧煖打算要为自己做点什么，她转过头，看到女乘客紧闭的眼皮瑟瑟发抖，嘴里用英语念叨着母亲，瞬间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

    未几，不甘心手背被继续掐着，干脆伸出左臂环住女乘客的身子，在她耳边用法语大声说道：“抬起你的脚，这样会好受点。”

    女乘客似乎是没听懂，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萧煖只得吐出支离破碎的英语单词，“lift，this”，并拍了拍她的大腿示意。

    她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照着指示抬脚，确实缓解了些许的恐惧，至少能够缩回左手不再掐住萧煖。

    手背上多了几道青红的口子，往外渗出几滴血珠。来不及心疼自己，飞机骤然从上下颠簸变为左右摇晃。

    萧煖害怕又要遭难，先下手为强，把女乘客搂在怀里安抚。

    *

    月亮在云天之上高高悬挂着，如同遥不可及的神女。黑色大地跪满了她的朝拜者，俯首贴地，只为神女开恩，向人间撒下她用朦胧月光织成的头纱。

    传说中，月亮女神降临罗耶露恩，赐予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民丰饶的物产。千百年之后，月亮女神再次踏上罗耶露恩，然而她所见到的是无休无止的战火以及流离失所的孤儿。月亮女神心有不忍，她化作一缕清风，吹灭战火，拭去孩子眼睛里的泪水。

    这个故事是露薇娜告诉萧煖的，就在飞机离开乱流之后。

    “萧，刚才多亏有你。”露薇娜的目光落在萧煖手背上，面露愧疚，“真是对不起，等下飞机后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

    “不要紧的，就那么一点蚊子血，甚至都用不上贴创口贴。”

    露薇娜的中文很流利，几乎是她的第二母语，两人交流起来毫无语义上的分歧。

    “你说你是罗耶露恩人？”萧煖看着露薇娜蓬松富有光泽的天然金发，心中又少了几分怀疑。她不清楚罗耶露恩人是何人种，但金发碧眼的露薇娜绝对不会跟她一个国籍。

    “货真价实。”露薇娜如玻璃珠般的眼睛凝了层薄薄的霜花，“不过因为战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萧煖刚要安抚她，却被抢了话头，“月亮女神或许是为了惩罚我这个离乡的游子，所以在即将迈入罗耶露恩的土地时，才会让我遇见死亡。”

    作为无神论者，萧煖十分想反驳她那贬低自己的臆想，可考虑到文化上的差异，她不想惹出乱子，只好收声。

    “不过，月亮女神估计是原谅我了吧，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跟你聊天。”

    萧煖听了这话，眼神飘忽，脑海里瞬间跳出无数个空难纪录片画面，小声嘀咕道：“从全球空难事故统计的角度出发，起飞与降落才是最危险的阶段。你的月亮女神可千万别在最后关头把全部人统统带走。”

    飞机越过大海，驶入山丘丛林。坐在万米高空，能够俯瞰路灯连成的光带，如一条盘踞在大地的银河，从广阔的森林流入褊狭的城市，光芒却愈发耀眼夺目。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来到罗耶露恩第二大城市罗曼达的上空，本次航班将在二十分钟后降落罗曼达国际机场。”

    随着机长播报完毕，机舱里发出一阵欢呼，靠窗的位置挤满了好奇的眼睛。

    当飞机稳稳降落的时候，萧煖长舒了口气。

    露薇娜得意地冲她微笑，仿佛是在炫耀她真的得到了月亮女神的原谅。

    罗耶露恩位于热带季风气候区域，全年高温。刚迈出机舱，热风扑面而来，夹克外套里面的高领毛衣隐约沁出点汗水。

    萧煖按指示一路往卫生间狂奔，她迫不及待想把冬衣换下，终于在将要热得窒息时，把毛衣脱掉，露出里面的短袖。身体随之轻松了不少，裸露的皮肤也逐渐能够适应空气。浓密的卷发湿答答的，用皮筋扎成一捆。将衣服塞进行李箱，轻装上阵。

    来到汽车接客区，只见人潮汹涌，挤满了刚下飞机的乘客。他们几乎全都是用法语交流，偶尔夹杂着一种萧煖从未听过的语言。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热情点的会互相拥抱，大声欢呼，仿佛多年未曾见面的旧友。

    萧煖给本地接待打了电话，对方表示堵车会晚点再到。

    站的时间久了，膝盖疼得受不了，萧煖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是否干净，掏出手机刷新闻。

    忽然，耳边传来轻快的歌声，音节滴滴答答，如雨林中的滂沱大雨。不知是谁起的头，没过多久，男女老少都参与其中，渐渐演变成大合唱。有人硬生生用手敲打行李箱，为歌曲奏出旋律；有人挥手原地转圈，好似是在伴舞。随着合唱的人越来越多，曲调变得激昂愤慨。

    萧煖摇头晃脑，也想加入。

    她正苦恼听不懂歌词，膀胱此时却给她来了个下马威。方才在飞机上喝了太多水，现在急需释放。起身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与衣着清凉的男女摩肩接踵。待走脱人群时，早已大汗淋漓。

    朝卫生间的方向跑去，萧煖远远地就能听到争吵声。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来罗耶露恩这种破地方…”

    萧煖感觉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再走近了些，发现通话居然是外放的，她能听到电话那头有个男人在绝望地解释。

    “我的小祖宗啊，要是我知道你是未成年，说什么也不会勾搭你。”

    “零点一过，我就成年了。还有，马上过来接我，要是你不来，我就出去睡大街！”

    “你可千万别，听我的，买张机票回去，让你爸妈省点心。”

    “不用你管！”

    萧煖走进卫生间，迎面撞上生闷气的露薇娜。两人都对在此遇见对方颇感尴尬，而狭窄的空间愈发放大这份窘迫。

    “你都听到了？”露薇娜耐不住性子。

    萧煖点头，但又担心被误认为是偷听，随即摇头。

    “唉，我是骗了你。我其实不是罗耶露恩人，只不过交了个当地人男友，便以为自己也是了。”露薇娜眼角下垂，略带哭腔说道，“他说过会娶我，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办理结婚手续，结果机场还没出去就被分手了。”

    少女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项链，啪嗒啪嗒滴落在打理成明镜似的地板上，附和细碎的抽泣声，使得萧煖手足无措，只得轻声安慰，顺便陪着大骂渣男。

    两人谈天良久，萧煖怕她无处可去，邀请她小住几天，待处理好男友的事再送她回国。

    夜色更深了，汽车接客区的人影稀稀疏疏，丝毫看不出这里不久前曾自发举办过一场小型互动式演唱会。

    一辆银灰色二手桑塔纳向停靠点驶来，汽车大灯缺了半个，只有左边那只还能正常使用，发射出的灯光却比太阳还要刺眼，把等车的众人照得纷纷侧脸躲避，人群霎时怨声载道。

    汽车慢吞吞的，大灯飞扬跋扈，驶到萧煖身边时停下，半开的车窗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露出洁白的牙齿，朝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