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人

    清雪此前也曾随着丈夫去过突厥。身处异地,一开始她的心中的确是惶恐不安,但很快,周围人的热情便驱散了她的不安。她安心地享受着在大唐从未感受过的呵护,甚至觉得自己能随着丈夫融入突厥,成为一位真正的突厥人。

    可待了仅仅两个月,她就隐约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最初因陌生而兴起的新奇感渐渐散去,旁人对她的态度便渐渐冷却。即便日常仍有关照,可总不似最初那般无微不至。

    而更让她难以忍受的,则是突厥人野蛮的婚俗。不同于大唐的一夫一妻多妾,突厥实行的如果清风的父亲去世,他还要娶他的后母为妻。

    与自己的婆婆共事一夫?清雪实在无法接受。但好在丈夫并不是常居突厥,没几日,他便带她回到大唐,答应按大唐的风俗娶她为妻。

    如果那时没有离开突厥,她能适应突厥的生活吗?

    清雪自问,随即在心底摇摇头。她不理解突厥的一夫多妻,突厥也不能理解唐人的一夫一妻多妾,想必日子久了,她也只会感到厌烦。

    可是,比起对突厥婚俗的厌烦,还有更令她厌恶的东西:“即便突厥人对我存在偏见,那又如何,难道唐人对我没有偏见吗?家境贫寒,我年幼时被父母卖给青楼,之后便一直受到各种冷眼。比起唐人的偏见,与突厥人的冲突不过是一些小问题罢了。”

    林辰的注意力仍然放在棋局上,听完她的话,又是一笑。

    清雪受不了她的笑,那种笑容里总是藏着嘲弄,似乎是在嘲笑她的无知。

    可是自己哪里无知呢?她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数十年,见惯了不同人的丑态,难道还不如一个养尊处优的将军看得透彻?

    清雪不信,恼怒道:“你笑什么?”

    林辰正执起黑子,听见她的问话,上下打量她几眼,随后便将已经执起的黑子丢回棋篓。起身,左手撑着棋桌,右手前伸,食指挑起清雪的下颌,仍然是笑:“你看你……”

    溺在风流的桃花眼和温柔的腔调里,清雪紧张地忘了动作。浑身紧绷,于是听她柔声道:“多么天真,又多么可怜。”

    清雪一怔。食指的温度仍然停留在下颌,她忽地挣扎,头抬高,离开林辰的食指。林辰没有丝毫的介怀之色,微笑着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她。

    林辰知道清雪一定会回应,而她也确实回应了:“天真?可怜?”

    “是,天真,可怜”,林辰勾起唇角,桃花眼里的风流散去,汇聚一股冷冽,“宁可相信图谋不轨的外邦人,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同胞,这不是天真的话,又是什么?被外邦人利用而不自知,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寻找到最后的归宿,这不是可怜又是什么?”

    外邦人指的,自然就是徐清风。

    清雪不肯相信,情绪激动:“你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明白”,林辰的眉心拧成一座山,她怜悯地看着清雪,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大唐,妓是连奴仆都不如的存在。虽然徐清风是一个外邦人,但他久居大唐,自然明白这一点。可奇怪的是,他却表现得毫无介怀,与你夫妻相称,许诺与你天长地久。你真的不明白是因为什么吗?”

    清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骗我。”

    “是,是,我是在骗你,只有徐清风是为你好。所以他不肯在大唐与你成婚,仅仅只是在一夫多妻的突厥给了你一个名分,这一定是为了保护你吧?带你去见一群假亲戚,一定是为了让你免受真亲戚的羞辱吧?把你送给年老的徐都护,一定是为了你们美好的未来吧?”林辰蹙眉,一脸懒得同她争辩的不耐,“既然他对你这般好,那便祝愿你们来世再成夫妻。”

    清雪听明白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已经凝出温热:“假亲戚?”

    林辰瞥她一眼,佯作惊诧:“你同徐清风那般恩爱,竟不知道他的身世?”

    “他……他说自己的身份不便细说,便只告诉我,他的父亲是突厥中的大户。我见他出手阔绰,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没有追问”,清雪支支吾吾,眼中含泪。在自己的描述中,她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轻信。

    林辰冷冷地扫她一眼:“这他倒没有骗你。徐清风的父亲的确是突厥中的大户,而他的身份也的确不便细说。”

    虽然林辰如此说,但清雪的心中并没有些微的放松。因为透过她古怪的语气,清雪已经明白其中必然还有其他问题。

    于是她问:“他的父亲是谁?”

    “突厥大户中的大户,颉利可汗”,林辰笑得灿烂,“不过,你认定的郎君并非颉利可汗的亲子,而是养子,他其实是孤儿,所以的确是身份特殊。他没有骗你,开心吗?”

    什么开心?分明是杀人诛心。

    因为与自己关联不大,所以陈守虚此前只是安静地喝茶。现在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抬头,向清雪送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清雪的脸果然已是惨白。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的时候了,她的眼承载不住如此多的泪水,于是泪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在地。

    “徐郎,你好……”清雪仰首。她似乎是想嘶吼,可是却没有气力,用喑哑的嗓音说出半句话,后半句都归于无声。

    林辰无意再审问她,让随从将她押回府内看管。

    两位随从听见吩咐,伸手压住清雪的肩,擒住她的手。

    肩上的力道让清雪不安,她再度看向林辰,在平静无波的桃花眼里,她读出了死亡的结局。恐惧如潮水溢满她的心头,她挣扎着:“林将军,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饶我一命!”

    长眉微扬,林辰冲两位随从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松开手,任由清雪摔在棋桌上,侍立在一旁。

    手臂略微有些疼痛,但对刚刚摆脱死亡恐惧的清雪而言,这点疼痛算不上什么。她倾身向前,手肘和手臂不小心将棋桌上的黑白子碰落,可她无心关注,直勾勾地盯着林辰,试探着说:“只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您就能饶我一命,是吗,林将军?”

    林辰依旧是眉眼含笑。她拾起被清雪碰落的棋子,悠然从容:“如果有价值的话,我可以答应你。”

    得到林辰的保证,清雪心中的巨石落定。她长舒一口气,再次感受到生的喜悦,迫不及待地抛出自己最有价值的消息:“我和徐清风在不同的权贵间游走,为了避免引人生疑,我们都不会直接与突厥人联系。”

    说到此处,清雪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待林辰的追问。

    但林辰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清雪的预想落了空,缓慢道:“我和徐清风都是通过一个江湖异士与突厥人联系,那人的外号叫‘千面人’,形象变幻莫测,一般人都无法通过外形辨认他。”

    “千面人”的故事,林辰倒也听说过。坊间传闻,说他能够随意变幻形象,男、女、老、少皆能变幻,神态、言语、动作都没有一处漏洞。

    如此,辨认倒真有些难度。

    林辰正眼看她:“所以,你有办法?”

    “是”,她的正面回应给了清雪鼓励,她觉得这正代表着“价值”,于是回复得更加积极,“千面人没有别的漏洞,但唯独一点,特别喜好‘灯’。无论是真正的灯,还是灯形饰品,只要做得华美精致,他就一定会想法子弄到自己手里。”

    闻言,陈守虚再次抬眼。他明白了此前清雪为什么会买小铜灯,应该是为千面人准备的。

    林辰听完她的话,则是赞许地颔首:“这一条很有用,还有其他的吗?”

    “有用”二字仿佛某种激励,彻底打开了清雪的话匣子。因为知道自己的性命捏在她的手里,同时也是出于报复突厥的心态,清雪知无不言,言而不尽。短短半个时辰,她就已经抛出四五条,林辰都命随从细心记录。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千面人”的消息。

    林辰眼里闪过暗光,盯着滔滔不绝的清雪。

    清雪却没注意她的表情,兀自说着自己的话。直到说无可说,她向林辰要了一盏茶,微抿:“就这些了。”

    林辰微一颔首。

    清雪放下茶盏,虽然是询问,但言语间却极为确信:“林将军,这些消息应当足够妾身免于一死了吧?”

    “按道理来说,可以”,林辰淡淡扫她一眼。

    这一眼叫清雪遍体生寒,同时升起的还有不可遏制的愤怒。她右手捏成拳,猛地一敲棋桌:“林辰,你什么意思?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答应过你”,林辰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她饮一口茶,冲清雪笑道,“我是答应留你一命,可是陈御史答应吗?陛下答应吗?大唐的百姓答应吗?如果他们都不答应,那我的答应自然不值一提。”

    清雪彻底反应过来。她猛地起身,抡圆右手,似乎想给林辰一个耳光。

    林辰看见她的动作,抬眼,没有躲避的神态和动作,仍旧淡定地饮着杯中的茶。

    清雪的手挥了出去,但离林辰还有大半距离,她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力,将她的身体直接压在棋盘上。

    她被身后的随从死死地按住,精致的脸庞紧紧地贴着棋盘,可凸起的棋子却令她分外不适,被挤压的胸腔也使得她呼吸困难。有心挣扎,但身后的力量明显不是她能对抗的。

    那一瞬间,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一条竭泽中的鱼,无论如何挣扎,最终都不过是走向死地。

    于是她彻底放弃。

    船靠岸了。

    两位随从将清雪架起,在林辰的吩咐下将其押上岸。在即将走出画舫的房门时,清雪突然回首:“清风的事,是真的吗?”

    林辰回答是。

    清雪扯出一个笑,却不敢再相信她:“你这人诡计多端,说是,未必真是。”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林辰瞧她一眼,似有疑惑。

    清雪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因为她内心期待着,自己曾有一次是被真正爱过的吧?

    她略有失神,但很快回神,视线突然瞥向兀自饮茶的陈守虚,一眼,快速收回。随后便对林辰笑道:“林将军,纵然你位高权重,却也并非没有弱点。”

    林辰看她一眼,不明所以。

    忽然,清雪忽然向陈守虚大喊:“陈御史,她是女……”可惜“子”字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随从捂住嘴,半拖半押带了出去。

    清雪惯常说的是吴侬软语,说雅言时总有些含糊不清。再加上事发突然,陈守虚也没有完全听清她的话,只隐约听见“他是绿”之类的字句。

    于是他从茶杯中抬首,疑惑地看向林辰。

    林辰读懂了他的疑惑,微笑道:“她还在记恨你,所以临走时还要骂一句,‘陈御史他是驴’。”

    手里的茶顿时不香了。

    陈守虚生气:“哇呀呀呀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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