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反目

    在漫长到近乎暧昧的对望中,池悲风与沈幼菱这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却怪异得彼此都不像初见。

    前世阔别数年,池悲风不惜一切代价寻她,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看过她的画像,却没有一个说得出沈幼菱的踪迹。

    她身在楼兰,池悲风何以在中原寻得?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年,二人才在论剑大会重逢。

    彼时池悲风二十四岁,惊喜万分,想要相认,又怕她仍介怀当年之事,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见她招手,才敢大步上前,剖白自己的心意。

    思至此,沈幼菱唇边漾起笑意,她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唤池悲风。

    好在池悲风穿过人群,径直向她走来,一如前世那般——

    她欣然起身,却被烛龙阁弟子挡开。

    池悲风步履匆匆,毫不停留:“劳驾,让开。”

    沈幼菱一怔,本想伸出的手僵硬垂在身前,不懂池悲风为何认不出她。

    难道是重生后身边人的记忆出了差错?

    她语气极轻,试探着唤了声:“徒儿?”

    她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池悲风,连自己都觉得生涩。

    池悲风果然停住脚步:“阁下称自己为师父。”

    沈幼菱心中一喜,却见池悲风右手按上不留行刀柄,不免疑惑。

    池悲风的随身兵器是一把名为“不留行”的/斩/马/刀,乌木圆柄外包金银浮雕,令人望而生畏。

    脚下正是演武场,池悲风面带煞气,语调不容置喙:“那便讨教一番,看是不是相同路数。”

    话罢猝然拔刀,他出手悍利,势有千斤,直奔命门而来,沈幼菱不得不抽刀抵挡。

    “沈祭司看清楚,我的刀法,可与身姿轻灵的迎仙教相似?”

    池悲风功法大开大合,刀刀狠厉,短兵相交,难舍难分,沈幼菱后退两步,借力轻巧一跃,摆脱紧咬不放的刀锋。

    “收徒月余便弃之而去,原来这便是迎仙教收徒教义。”

    池悲风一刀横劈,冷光如电,刺破天幕,沈幼菱勉强躲避,刀锋几乎擦着鼻尖划过。

    “如今我跃至武林第一人,你便急于分一杯羹。可这一切是我闯荡江湖,师从百家习得,与你有何干系!”

    沈幼菱只守不攻,被池悲风逼得节节败退。池悲风刀法刚猛,劣势同样明显,他不擅轻功,内功更比不过修了《踏雨探花》的自己,但……她已杀了池悲风一次,今生重来,还要伤他吗?!

    “师父二字,你如何担得起!”

    沈幼菱手握将归,神情落寞,终是退了一步,任由池悲风挥刀斩向自己。

    方才的话,她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刀风凛冽,削掉几根鬓发,尖端停在她心脏的位置,池悲风愤而收刀,扭头直奔掌门大殿。

    众人见此讶然,池阁主苦寻恩师,竟是……要与她刀剑相向吗?

    继而心思活络起来,池悲风代表武林的立场,既然他不待见沈幼菱,那迎仙教初涉武林,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就没有靠山,无人出头。

    换言之,人尽可欺。

    兰卿珞亦是愕然,他扶住沈幼菱没有多问。望着池悲风远去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不过一瞬却恢复了温言带笑的样子。

    “方才师徒切磋,是给论剑大会热场,若再打下去,可就要抢了新秀风头,点到为止,师姐坐吧。”

    然而烛龙阁座位始终空荡,至前半场比武结束,池悲风仍没有回来。

    正午时分,掌门大宴宾客,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席间不少人虎视眈眈,打着敬酒的名义为难,沈幼菱无可避免的喝了几杯,见兰卿珞挡酒挡得辛苦,干脆寻了借口躲出去。

    出门时天上开始飘雪花,她踩着路上黑白的小圆石子,不知不觉间离正殿越来越远。

    三里外恰有一六角亭,亭中无人,沈幼菱索性走过去,披着斗篷看雪。

    长剑门颇有佛缘,掌门杨将归亦皈依佛门,因此此处名曰鉴心亭。

    柱上雕刻岁寒三友,乍看低调,细处却可见其心意工巧。檐下坠着小铃铛,有祈福之意,风一过,四处叮叮当当响。

    叮当——

    叮当——

    像入了梦一样。

    七年前纷纷扬扬的大雪又下在了她眼前,暖烘烘的炉火,冬日的庭院,几声微弱的犬吠传到耳畔。

    她奉先教主之令,先行一步到中原探路。四年里,凡有武林门派的地方都去了一趟,兜兜转转,最后才来到边苍——与魔教仅一河之隔的西陲小镇。

    狂风呼啸,窗户透着寒气,烧着炉火也觉得冷。她合上满是标记的地图,披了件厚重的斗篷,到柴房取几块木炭。

    庭院的地面积了一层白雪,冬日的边苍,是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会被吞没的生气全无。

    边苍的红是被一瓢水不由分说泼上去,经年累月生了锈的红,边苍的青是沉在库房角落,落了灰又发霉的青。

    只有灰白,吞噬一切蓬勃的灰白,永恒的辽旷与沉寂。

    沈幼菱在云灰色的天际下抬起头,耳畔突然传来几声犬吠。

    说也奇怪,她听见的是小犬呜咽之声,推开门却先见到了蜷缩的少年。

    一只棕黑色的小毛团儿从台阶与墙壁的夹角拱出来,呜呜咽咽的,毛又乱又炸,都分不清眼睛在哪。

    幼犬仗着体型小,尚且能寻一背风之处,少年却不然。这条长街没有一处是他的遮蔽,直面风霜雨雪,听见院门的嘎吱声也没动静,像入了定的活佛。

    寒冬腊月,户户院门紧闭,她这处房屋无甚特别,不知怎的,这一人一犬双双歇在她家门前。

    “这么冷的天,待在外面要冻死的。”

    沈幼菱弯腰将幼犬捞起,衣袖一拂拢在怀里。少年闻言抬头向她望过来,眼睫上都结了冰晶,哆哆嗦嗦的只怕要在寒风里送了命。

    若说幼犬尚且是只活物,少年则像一只满目绝望的死狗,他们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

    少年低下头,抱膝取暖,唯恐温度从指缝间溜走。沈幼菱抱着的小犬不再瞧他,关上院门,抬脚往街尾的方向去了。

    风烈如刃,干燥的空气灌入鼻腔,竟有瞬间的窒息之感,沈幼菱低着头,脚步未停。

    她住的地方僻静,也偏远,平日买菜做饭都要走上两条街。

    商铺林立,关门者众,好在卖饼的铺子还在营业。

    老板耷拉着眼皮,双目混沌,将最后七个猪肉馅饼装在纸袋里递给沈幼菱,巴不得她快走。

    小犬闻见香味儿,湿漉漉的鼻子动了动,却没有拱纸袋,安安分分的。

    到回来时,少年还在原地待着,快成了一座雪做的雕像。

    沈幼菱俯身掸掸他头顶的雪:“还活着呢。”

    便一起带回了家。

    炉里添上新炭,火苗烧得劈啪作响,沈幼菱问他叫什么名字。

    “池悲风。”他冻得反应慢了些,木愣愣的,先从怀里拿出两截断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沈幼菱在给幼犬掰馅饼,听到动静瞥了一眼桌面:“习武之人?”

    池悲风在椅子上,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直到三杯热水下肚,才缓过神来。

    “我想做大侠。”

    他像一块悠悠醒转的木桩,在不大的屋子里慢慢回春,年轮也找到延伸的方向。

    想做大侠的人多了去了,但凡习武的,都想做大侠:“那你是出来历练的?”

    池悲风再次点头:“上个月买了剑,出来闯闯,刚走出十里,钱就被偷了。”

    世间奇遇诸多,轶事不少,遗憾的是好运气没有落到池悲风的头上。

    他闯荡江湖的开局和菜市缺字漏页的武学秘籍一样不靠谱:钱没了,剑折了,马死了,同行的小兄弟半路跑了。

    攒钱买的心法秘籍被撕碎,抛上天,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抬头一看,空中飘着的满眼都是他名扬江湖的大侠梦。

    荒诞的经历如同手里的肉饼被一口一口吃下去,到了夜里才有反刍的可能,池悲风沉默良久,不发一言。

    那时候沈幼菱没想到他会留下来,少年心怀鸿鹄志,眉宇间有坚毅之色,日后成就个将军或者武林盟主皆有可能,怎么也不像会停下脚步的人。

    可池悲风咽下嘴里的馅饼,看着吃饱了往她怀里蹭的小犬迟疑了片刻,声音微弱地试探:

    “我能不能……一起留下?”

    沈幼菱抬眼看过去,像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片刻后才回答:“不是每天都有肉饼吃。”

    她身负恩师令到中原游历已久,路上没少救人于落魄之际,门口捡来的两条命吃不穷也打不过她,在她眼中区别不大。

    池悲风以为她将自己当做好吃懒做之辈,连忙解释:“我能干活儿,还能做饭。”

    “不会蹭吃蹭喝的。”

    翌日清晨沈幼菱醒过来,听见院里有声音,披上外衣出去一看,池悲风穿戴整齐正在院里劈柴。

    他果真包揽了所有杂事,言出必践,连饭都按时做好,只是寡言少语,除了“饭好了”“还热着”“外面冷”,便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青涩拘谨,多看他几眼,他便红了耳根。

    照顾得太妥帖,反倒是沈幼菱不好意思起来。

    “按月给银两,我雇下你吧。”

    池悲风就这样名正言顺的住了下来。他看着还很年少,眼睛像一指宽的刀刃,锋利又明亮,假以时日若能长成,必是一把利器。

    大抵是大侠之梦牵扰心绪,池悲风得空拿着树枝也要笔画两下,沈幼菱见了,问他对中原武林了解多少。

    “燕将别十九岁屠尽三大剑门,已经是剑术的巅峰。你离十九岁有多远,离他登峰造极的剑术,又有多远?”

    “剑不是唯一的兵器。”

    “学剑难以出头,不若转而习刀,今后在武林或许还有一席之地。”

    收集了几年的消息派上用场,沈幼菱随意提点两句,隔日一开门,就见池悲风跪在地上叫自己师父,一字一句,立誓般的郑重。

    她身份特殊,无法轻易收徒,性情使然,不想负担长久的责任,自然没有答应。

    于是池悲风每个清晨都跪在她门前,神情肃穆如身处伽蓝寺拜佛,一眉一眼都都写着虔敬。

    寒冬腊月,砭人肌骨,院里种的几棵树都结了冰挂,他在门口堵着,左右碍眼。

    “把剑弃了,跟我学刀。”

    往后的日子,他们以师徒礼节相待,想起来,心头便刺一下。

    其实那些都过去了,只是变故冲击,回忆错乱,朦胧中眼前总有少年的面貌。师父,师父,一声声叫得恳切。

    单看那时,如何会转了心意?

    “北疆的风硬,大祭司睡在这里,要着凉。”

    沈幼菱头睁开眼,看到高大的身影披着大氅站在面前。

    朔风如刀,吹散过往。

    池悲风在亭中站定。

    他以极快的速度接受了重生的事实,可前世孤苦,重温时只觉酸涩。

    他知沈幼菱生性多疑,难以轻信于人,一次次被弃,就一次次靠近,以行动阐明此心不渝。

    事在人为,艰难玉成,总有一天,他会消融沈幼菱周身的寒意。

    直到一腔热忱,换来了沈幼菱杀他的冰冷刀刃。

    他恨沈幼菱不择手段,施恩图报,更恨自己百般纵容,予取予求。

    不然,魔教何以登上长剑门,攻破最后一道关卡,屠戮中原?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生,已结束在山门古道,他不愿再见沈幼菱,刻意避开演武场与掌门大宴,避开一错再错的陷阱。

    可他重生而来,知晓沈幼菱接下来的麻烦,挣扎再三,还是走上鉴心亭。

    他本想提醒沈幼菱一句,不要和势焰熏天的扬善道接触,否则便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没成想,这次在亭中看到另一个人。

    玉簪挽卷发,深目藏蓝眸,长身玉立,正是迎仙教教主兰卿珞。

    他看着兰卿珞俯下身,神情关切,像是耳语几句,让沈幼菱靠在他肩头休息。

    池悲风的视线因此落在兰卿珞手上,他仔细端详这位西域教主,观察那些在他缺失的岁月里,他师父与旁人感情沉淀出的自然动作。

    前世他秉持君子之心,为之生,为之死,仍与沈幼菱保持距离,兰卿珞却轻易做到他不敢想不敢求之事。

    沈幼菱是楼兰长相,兰卿珞亦然,二人青梅竹马,何止般配。

    早听闻迎仙教的教主与大祭司关系紧密,沈幼菱是先教主择定的人选,按理说兰卿珞继任后应该再选大祭司,他却并无此意……

    池悲风不敢细思,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抬步走向亭中,故意打破这对璧人的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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