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山庄

    兰卿珞长臂揽住沈幼菱,眉目和善,蓝眸好似春日无波的海面,温声解释道:“师姐不胜酒力,让池阁主见笑了,听闻中原最重礼节,还请池阁主勿怪。”

    他听着刺耳,眸色又暗了几分,回道:“中原酒烈,北疆极寒,兰教主若难以适应,不妨早日打道回府。”

    “听闻中原武林藏龙卧虎,在下与师姐亦是有备而来。”

    沈幼菱在交谈中醒来,浅琥珀色的眼瞳平日里看谁都是淡淡的,而今甫一醒转,倒显现出几分酒后独有的懵懂娇惰,像宿醉美人酒醒后的倦怠。

    沈幼菱抬起头,视线在他与兰卿珞身上逡巡,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

    何其可笑,堂堂罗刹门门主,怎么会察觉不到外人的接近——除非这个人她不曾设防,就像前世的自己一样。

    有兰卿珞在,他又何必多虑?池悲风苦笑一声,暗中讥讽自己。

    可沈幼菱抬头望他,眼中只有他自己,雪白狐裘不染尘埃,脖颈处可见烟青色立领。

    再往下,便是从十年前开始困扰他的妄念,他隐于人后灵魂深处的战栗,他罔顾生死万箭穿心的苦痛。

    想到七年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夜晚,看到被兰卿珞碰触的肩膀,池悲风血气上涌,他握紧刀柄,用力到骨节泛白,转过身吸入几口冷气,试图压下心中的愤怒与躁动。

    凭什么兰卿珞近水楼台,而他为之生死也换不来一次回眸?

    沈幼菱生来敏锐,察觉到他的异常,神情关切:“池阁主怎么了?”

    “没什么,烛龙阁事务繁杂,难免烦忧。”池悲风喉结滚动,随意粉饰两句。

    沈幼菱正欲开口,却被身侧的兰卿珞抢先一步:“烛龙阁发展势头向好,有望成为中原第一大宗门,池阁主还是多注意休息,切莫太过劳累。”

    兰卿珞笑脸迎人,对谁都很和气,池悲风无意与他寒暄,正欲离开。

    突然一阵狂风怒号,檐下铃铎旋动不止,强健的脚步声隐藏其中,毫不收敛的内力令人心惊。

    一道豪迈的声音响起——

    “风雪渐大,不知亭中还有没有老夫的位置啊。”

    七八个年轻弟子拥着一位老者,稳步向他们走来。老者年近古稀,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正是扬善道长老易不休。

    ——来了。

    见此,池悲风踏出鉴心亭的脚又收了回来。

    亭中长凳容纳扬善道绰绰有余,易不休却只点了一个弟子落座,其余人皆侍立两侧。

    落座的弟子身着竹绿色劲装,眼球凸起,神似金鱼,与易不休面貌六分相似,正是易不休独子易程业,当今的扬善道大弟子。

    沈幼菱静静看着易程业,想起扬善道大弟子本另有其人,却在不久前死于同门内斗。易程业因此补位成为大弟子,不出意外,日后他还将子承父业,接管扬善道,一生顺遂。

    正是午时,晴空万里,雪花却大片飘落,来势妖异,易不休搓搓手,感叹道:“如此大雪,在长华倒是很多年没有见过。”

    池悲风懒于理会,不置一词。沈幼菱端坐亭中,一言不发,连呼吸都放轻了,如不存在一般。

    最终还是兰卿珞看不下去,握拳咳了一声,道:“长华地暖,四季如春,虽然无雪,花却开得好看。”

    易不休充耳不闻,一双眼睛溜在沈幼菱身上打量:“中原习刀者不多,至今没有专攻刀法的门派。迎仙教鼎鼎大名,老夫早有耳闻,今日值此良机,不知老夫可否讨教一二?”

    兰卿珞站起身,他身形颀长,将沈幼菱挡了个严严实实。

    “今日论剑大会本就为百家切磋而设,易长老若有兴致,晚辈愿意作陪,上演武场……”

    易不休半点情面不留,一把推开兰卿珞。

    他目如苍鹰,居高临下,手指沈幼菱,喝道:“可老夫听闻得兰越兮真传的并非兰教主,而是你,沈祭司。”

    扬善道本有一位掌门,荆易两位长老,掌门故去不久,荆长老于房中自戕。易不休虽是长老,却掌有扬善道实权,这才不将兰卿珞放在眼里。

    当今武林,若论个人武学,池悲风独步天下。若论宗门实力,长剑门与扬善道平分秋色。迎仙教初来乍到,本不足为惧,可迎仙教的立派教主是兰越兮——从前被称为“天下第一刀”的存在。

    易不休想刺探虚实,也是正常。

    沈幼菱眼神示意兰卿珞,让他不要阻拦。

    见状,池悲风冷哼一声,面色不虞。

    前生沈幼菱独自面对易不休刁难,孤身一人,无可奈何。这次他近在咫尺,沈幼菱却宁愿寄希望于兰卿珞,也不肯求助自己。

    他已坐到武林第一人的位置,较之兰卿珞又如何?

    又自嘲般笑笑,沈幼菱眼里何时有过自己?

    既如此,他隔岸观火便是,何必插手。

    见沈幼菱无动于衷,易不休眼底锋芒尽显:“沈祭司可是不想卖老夫这个面子?”

    与易不休交手,并非避无可避,但迎仙教初涉武林,所有人都想窥探他们的真正实力,即便眼下躲开易不休,不消片刻也会有王不休李不休找上门来。

    她余光瞥见池悲风的身影,心中自有打算,起身道:“雪天路滑,便不上演武场,在鉴心亭简单切磋,如何?”

    易不休思忖片刻,眼珠转了一圈,才道:“也好。”

    若前世宿命不变,沈幼菱此刻万万不能久战,否则便会被一块狗皮膏药黏上。

    她凝神聚气,用了九成功力抬腕击向易不休,掌心相触,青丝飞扬,可怕的内劲碰撞将易不休带来的几个弟子掀飞出去,三三两两摔在一旁。

    沈幼菱纹丝不动,易不休的身体却难以控制地向后仰倒,幸而兰卿珞及时扶了他一把,没让这位前辈当众出丑。

    易不休甩了甩手,不但掌心传来酸麻的感觉,体内真气运转也仿佛受阻。

    他虽倨傲,却也输得起,坦言道:“内功如此,刀法更不可估量,老夫从前小看你了。”

    “恩师兰越兮以内功见长,易长老,承让了。”

    从前长剑门掌门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兰越兮被称为“天下第一刀”,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武林英豪榜的第一与第二。

    长剑门掌门顺理成章成为武林盟主,兰越兮则在旁辅佐。后因理念不合,兰越兮负气出走,在西域开迎仙教一派,不然如今武林格局如何也未可知。

    易程业拍拍衣襟,快步上前,随口找了个说辞:“雪势太大,稍后的论剑大会怕是不能如期举行,父亲不如回房小憩片刻。”

    “也好,带着师弟师妹们先回玄武苑吧,”易不休顺水推舟,点点头向他们告别,“池阁主,老夫先走一步,告辞。”

    亭外大雪漫天,乍一看,铺天盖地的白色纸钱。

    瑟瑟寒风中,沈幼菱垂眸,肩头已被雪花浸湿。

    她在寒风中呼出一口白气,望着易不休稳健的背影——今日是她的忘年交,荆长老的头七。

    扬善道之中,先是掌门故去,然后是大弟子暴毙房中,接下来是荆长老自戕,他唯一的徒弟也被逐出师门,下落不明。

    这些名门正派的内部,比想象中更为溃烂。

    鉴心亭是个非常折中的位置,从此处去正殿,去演武场,去客房,距离相差无几。时辰将至,沈幼菱有事要办,便没有离去。

    可是——

    她视线投向对面长凳,池悲风突兀且沉默的坐在亭中,面沉如水,像一座凉嗖嗖的玉山,压得别人大气不敢喘。

    她能感受到,池悲风不愿见她,但一个大活人闭目杵在这里,又是何意?

    她于是轻声问:“亭中风疾,池阁主不回客房吗?”

    池悲风连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

    沈幼菱:“……”

    接连碰壁,她只好按捺住心绪,可偏偏兰卿珞也不打算离开,三个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想起方才之事,她低声提醒兰卿珞:“日后小心行事,保全教众为上,若遇事端,无需为我出头。”

    易不休说得没错,她师承先教主,武学远在兰卿珞之上。况且万一出现意外,总要有人带领迎仙教走下去。

    只是他们低声耳语的画面,落在池悲风眼里,又是另一幅光景。

    池悲风掀起眼皮,已经作出新的打算。重来一世,何必成人之美?若沈幼菱心无所属,他便逼她走向自己。若沈幼菱心有所属,他棒打鸳鸯又何妨?

    不多时,一声疾呼划破长剑门。

    “死人了,死人了——”

    “扬善道的易长老他、他断气了——”

    长剑门弟子汇聚如流,池悲风直奔玄武苑客房方向,沈幼菱亦起身飞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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