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不休方才还兴致勃勃寻人切磋，如今浑身僵直死在床上。扬善道是个以匕首为武器的门派，易不休却死于自己的匕首。

    一刀封喉，血溅三尺。

    “这扬善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前些日子荆长老刚死，一转眼，易长老又出事了。”

    “而且扬善道没有掌门，本来指望这几位颇有威望的长老继位，结果……唉。”

    “这一关，难过啊。”

    沈幼菱拨开人群，刚跨过外室门槛，就听到惊天动地一声喊：“池阁主救命！”

    她瞥了一眼，见易程业抱着池悲风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嚎不止。

    “父亲他……他被歹人害了！”

    劫后余生，易程业抖得像个筛糠，死死抓着池悲风不松手，不见半点扬善道大弟子的气度，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赶在我们离开长华师门的时候，歹人定是有备而来……”

    他们从鉴心亭赶来，速度已是最快，饶是如此，仍没见到凶手的踪迹。

    ——发展至此，都和前世的轨迹一模一样。沈幼菱只需在人群里露个脸，然后出门缉凶即可。

    池悲风眉头拧紧：“杨掌门设宴，倒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尸身未冷，想必人还没有跑远。”

    沈幼菱拍拍兰卿珞，示意他自己先走一步，却突然听得一句——

    “沈祭司觉得如何？”

    沈幼菱浑身一僵，右眼直跳。

    下一秒，易程业注意到她的身影，势如出笼恶犬，猛然扑了过来：“还有你！若非你白日暗伤父亲，他怎会不敌歹人！”

    没等靠近，池悲风横臂于前，拦腰提起易程业，像拎串蜈蚣一样顺手。

    沈幼菱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便是她不愿与易不休上演武场的原因。

    易程业这个家伙相当难缠，前世便是如狗皮膏药一般构陷她。偏偏扬善道立派已有百年，门下弟子占据半个武林，有意追究起来，不过百二十人的迎仙教毫无还击之力。

    扬善道压不死她与兰卿珞，但门下教众该怎么办？

    当今武林，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唯有长剑门，或是当今势头最盛的烛龙阁。

    长剑门掌门与迎仙教立派教主早年不和，至于不久前对她拔刀的池悲风……

    沈幼菱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易程业道：“易小公子如此信誓旦旦，手上可有证据？”

    “还需要什么证据，今日只有你与家父交过手，若非你下了西域巫毒，他怎会轻易被歹人近身！”

    “易长老武功高深莫测，岂会被我打伤……若你不信，传人验尸吧。”

    一听验尸二字，易程业恰如被踩了尾巴的蜈蚣，在池悲风手上疯狂扭动起来，青筋暴起，连吼带嚷。

    “父亲横死，你却连全尸都不给他留，果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迎仙教——”

    兰卿珞见势不妙，把沈幼菱塞到身后，迅速接过话头：“我们迎仙教定会全力相助，助小公子早日找到凶手。”

    易程业这人，咬上谁便不会轻易松口，如兰卿珞所言，唯有找到真凶才能洗清嫌疑。

    重活一世，沈幼菱当然知道真凶是谁，她甚至知道真凶藏身何处。

    可上辈子亲手缉凶后她才发现，真凶恰是她动不得之人。

    前有惹不起的扬善道，后有动不得的真凶，沈幼菱幽幽叹了口气，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溜之大吉。

    这一世的池悲风……果然是来找她讨债的。

    池悲风力道太重，勒得手上的人说不出话，两条腿直蹬，他瞥了眼站在兰卿珞身后的沈幼菱，手上突然松了松。

    易程业得空喘息，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简直要爆开，死死盯着沈幼菱：“是你，一定是你，你们长得一样，今天是他师父的头七，你白天伤人，他晚上行凶，你们串通好了里应外合！！”

    旁人或许听不懂易程业所言，沈幼菱却熟知这桩命案的来龙去脉。易程业口中的歹人，正是忘年交向她书信托孤的荆琛。可惜前世她来迟一步，眼睁睁看着荆琛自戕。

    重来一生，她首先要保住的就是荆琛。

    上次她与易不休切磋，除了两派弟子，并无其他人证，便吃了亏。这一次，若池悲风愿意作证，事情总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只怕池悲风更想她被扬善道磋磨一番。

    外面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兰卿珞面色凝重，悄声道：“师姐，长剑门掌门快到了。”

    不止长剑门，外面至少十余位掌门长老，届时若生变故，只会更难摆脱。

    长剑门、扬善道、烛龙阁，四大宗门中的三个都与迎仙教结过怨，中立的唐门因故未到论剑大会，她未来的那些龙首此刻分散在江湖各个角落，帮不上忙。

    唯有池悲风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沈幼菱思忖片刻，上前几步，踮脚凑到池悲风耳畔：

    “此事摆明是诬陷，迎仙教势微言轻，拜托池阁主充当人证，度过这关，迎仙教必有重谢。”

    “算师父……求你。”

    池悲风身量高，垂眼俯视谁的时候，有一种的天然的压迫感，他左半张脸隐于阴影中，本就不苟言笑，更辨不出喜怒。

    在沈幼菱最熟悉的人里，池悲风能排上前三，这幅不动声色的样子并非是不肯帮忙，而是在等。

    等她按捺不住，开出更优厚的条件。

    沈幼菱于是扯扯池悲风的袖口，低声道：“你总要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正当此时，一道清朗声音从外面传来。

    “何事如此热闹啊——”

    客房掠进一道蓝袍人影，腰上坠着檀木弯月玉玦，腕上挂着四层青木佛珠串。

    风流俊逸，卓然不凡，看着与兰卿珞这个年纪的公子们无异，周身气度却不是二十出头的人可比的，眉目间没有半点沧桑，让人揣测不出真实年纪。

    看清来人，池悲风顿感意外：“燕师尊。”

    沈幼菱眨眨眼睛，燕师尊……燕淮？

    燕淮是长剑门三师尊中最年轻的一位，深入简出，即使是论剑大会这种场合也常常缺席，难窥真容。

    上辈子沈幼菱虽数次往来北疆，却一直不曾相见。

    燕淮视线在几个人身上扫过，神色从容。他拍拍池悲风的肩膀，示意池悲风将易程业放下。

    易程业刚一落地，长剑门掌门杨将归便领着一众长老赶到，将玄武苑围了个水泄不通。

    易程业连滚带爬跪在杨将归面前，声泪俱下：“杨掌门，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杨将归看清易不休死状，哀叹一声，神色惋惜。

    他素来嫉恶如仇，便道：“事情发生在长剑门，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三日之内，捉到凶手。”

    各路宗门俱在，易程业跪直身板，手指沈幼菱，言之凿凿：“是她，是这个楼兰巫女打伤父亲，伙同歹人行凶，今日他们敢杀父亲，明日便敢烧了扬善道啊！”

    沉默良久的池悲风突然开口：“当时在下恰巧在场，沈祭司与易长老公平切磋，何来打伤之说。”

    燕淮正蹲在床边翻看尸体，闻言轻笑，语调随意。

    “家丑不可外扬，易长老打不过沈祭司的事，我劝你别再嚷嚷。你一口一个楼兰巫女，能活到现在是池阁主有容人之量。”

    “易长老的致命伤只有一处，切口整齐，可见刀法利落果断，凶手的武功胆识远在你之上。他要想杀你早杀了，没动手便是手下留情，你也不必哭哭啼啼，战战兢兢。”

    易程业辩解道：“我那是侥幸躲开了！我只出去关个大门，回来一看家父便惨死床上，若我当时也在，哪里还有命活着！”

    “易小公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燕淮站起身，他身穿蓝罗袍，并未佩剑，举手投足、风度气韵不可不说正派，但言谈措辞、细微神态不可不谓戏谑。

    “瞧你说的，好像料定了有人行凶。”

    易程业昂首挺胸还要再讲，被燕淮眼疾手快从后面一个手刀劈晕了。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吵吵嚷嚷，扰人清修，因此最善于对付癞皮狗。

    杨将归“这不妥吧”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见燕淮缓缓将易程业放倒在地上，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天灾人祸实在难料，变故突如其来，小公子心绪起伏过于激烈，悲极容易伤身，先让他睡一觉吧。”

    追拿真凶自有杨将归负责，燕淮在一众如释重负的目光里拍拍手，甩了句“诸位也早点歇息吧”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试剑大会正是人口混杂之际，众人皆有嫌疑，杨将归下令封锁长剑门，所有人不得出入。出了玄武苑，仍有人在讨论易不休之事。

    兰卿珞听罢折扇一甩，边走边说，不紧不慢：“师姐莫急，党派之争罢了，扬善道未必不知是谁干的。那小公子也不过是寻个由头拉人下水，我们略表心意，帮忙找找凶手足以。”

    前有荆长老自戕，后有他唯一的徒弟被逐出师门，扬善道本就处于风口浪尖，这一闹，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谁所为。

    但沈幼菱却坐不住了。

    前世池悲风在三十六陂揪出荆琛，被易程业这么一耽搁，人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三十六陂是长剑门师尊的居所。房屋高低错落，黛瓦红墙，密切相连。加之天色黑沉，树影斑驳，方向难辨。这种地方若要藏个人，还真要找上半天。

    沈幼菱收敛气息，直奔燕淮的院落，见房中灯灭，似已经歇下。她按照记忆摸到东厢房，趁着月色熟练撬锁。

    东厢房是燕淮唯徒，长剑门大师姐的屋子。这位大师姐十六岁下山，此后再没回过师门，空落落的屋子只有燕淮偶尔进去打扫。

    这个地方最适合藏人。

    她曾问兰卿珞，长剑门燕师尊是什么来头。

    那时兰卿珞说：“历来门派师尊都是颇有资历之辈，一来武功深厚，有所教授，二来名号响亮，足以服众。可燕淮却不同，他在武林英豪榜上查无此人，听闻是掌门提携后辈，将他提拔到师尊的位置上。到了这一代，燕淮甚至不如他带出来的徒弟名声响。”

    燕淮之徒在武林英豪榜排名第四，一把无忧剑行走天下，是惩恶扬善，将“侠”字刻骨入髓的长剑门大师姐——也是她的二龙首，朝乾夕惕，鞠躬尽瘁，后来一个人撑起半个罗刹门的江浸月。

    咔哒一声，锁开了。

    她关门的瞬间，恰有一个人影翻窗而入，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你跟谁学的梁上君子的功夫？”

    池悲风淡淡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