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纵观各种仙界古籍和画卷,神龙或是腾跃,或是翱翔,或是屹立,或是翻飞,堪称千姿百态,难以一言概之。

    但无论以何种姿态出现,他的形象总是高高在上,无一例外。

    因为神龙本身就是天威象征,是众仙心目中最崇高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至高无上的神龙却像一头温顺的羔羊那样,躺在霜喻面前。

    只是这“羔羊”即便倒地,身躯也像山一样高,且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他中香倒地的瞬间,霜喻甚至有过一丝惊讶。

    毕竟神龙是何等强大,无坚不摧又坚不可摧,就算是这天塌了,她都毫不怀疑,他依然会保持腾翔之姿,凌于山巅。

    可他终究是活物,拥有身躯,需要呼吸,正因如此,她的秘香才能发挥作用。

    这种名为“三步醉”的秘香起效极快,比寻常迷香猛烈百倍,一旦燃起,不但能在三步时间内放倒最凶猛的野兽,还能让敌人陷入美好幻梦,除了需要由她近距离亲手施放,几乎没有缺点。

    霜喻在凡间时,为了搜罗各种罕见香方与药草,常年在野外跋涉,时刻与危机相伴,而她凭借自己钻研出的这道独门秘香,制服过不计其数的豺狼虎豹,以及各路江洋大盗。

    如今她将原材料以仙界药草一一替换,再将五百根三步醉牢牢捆在一起,能有如此强效,似乎也不奇怪了。

    龙窟中漆黑一片,霜喻信手燃起一团灵火,借着缓缓升空的火光,打量神龙的状况。

    由龙鼻子呼出的气息十分迟缓,好似微风拂过她的掌沿,吹得她皮肤酥酥痒痒,与他之前打探她时的强势力道截然不同。

    足有手指粗细的龙须正一左一右垂在他的脸旁,那本该是灵巧且敏感的构造,此时被她伸手戳了戳,也只是保持软绵绵的,没什么反应。

    情况比她想的更乐观。

    不过为保稳妥,霜喻还是决定展开最后一项试探。

    她掏出海螺号角,稍作酝酿,旋即冲着龙脑袋挑衅。

    “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拔光你尾巴上的毛,拿去生火烤羊腿喽!”

    通过号角放大的声音在龙窟石壁间回荡,回声叠加之下,那效果真是震耳欲聋,即便霜喻及时捂住耳朵,脑袋也不免嗡嗡作响。

    可躺在地上的神龙仍是无知无觉,比酣眠中的婴孩睡得还香,唯有鼻子随着呼吸频率微微张合。

    霜喻这才满意地啧了啧嘴。

    她记得神龙先前把腰坠勾在尾尖上,只是她如今靠得太近,虽然看得到他的脑袋,却看不到他的尾巴。

    霜喻不断后退,拉开距离,直到她能勉强一睹他的全貌。

    粗壮的龙躯没入龙窟中一处通路,又从另一处通路冒着水汽拐了回来,远远还能闻到硫磺的刺鼻味,多半是因为龙窟深处有座温泉之故。

    长过百尺的龙尾靠着龙首逐渐收束,末端被他小心翼翼藏在下颌之下,前面甚至还有只爪子挡住。

    霜喻走回近处,借着龙爪边的空隙,弯腰窥去。

    那条银闪闪的龙尾尖勾着她的腰坠,被护在最里面,离她少说也有一丈远,徒手去够可够不到。

    霜喻信手掐诀,本以为这样就能取回她的腰坠。

    然而腰坠只是带着流苏掀了一掀,翠色流光微微一闪又归于平静,它分明是跟龙毛缠在一起,无法轻易取下。

    这腰坠年代久远,若是藉由更强力的法诀取回,难保不会在上面扯出一个洞来,她不愿冒这种险。

    霜喻蹲在入口,微微头痛。

    都怪这条龙,把战利品看得这么紧,明明都昏了,也不行她方便。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像她这样的对手。

    霜喻抬起胳膊稍作伸展,口中哼起小调,屈膝跪在地上,瞅准龙爪与龙下颌之间的缺口,慢慢往里挤。

    先是脑袋,再是肩膀,她好不容易才把半个身子钻进去。

    神龙留下的空间比她想象中还要狭小,她已经奋力收起腰腹,夹紧双肩,也只能勉强入内,怕是身上衣服再厚一毫都不行。

    巨大的龙下颌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视野里,密密麻麻的鳞片织出某种裂纹的假象,若说是天塌在眼前,也不为过。

    霜喻想起自己从前为了采集奇花异草,曾冒险钻进坍塌后的山洞里,只是如今她已成了仙,怎么还要重尝这种苦。

    她就这么手脚并用,匍匐在地,忍辱负重,一寸一寸往里挪。

    中途,这片由龙下颌构成的低垂天幕忽然一动,好巧不巧,碰到了她的发髻。

    霜喻心惊胆战抬眼看去,刚才发髻擦过的地方,恰有一块形似月牙的奇怪鳞片。

    神龙身上层层叠叠的鳞片大多错落有致,呈现圆润饱满的扇形,泛着月光般清冷拒人的银辉。

    可这片月牙形鳞片却逆着其他鳞片的方向生长,两端锋利如钩,还带着一抹令人不安的淡淡血色。

    霜喻忽然惊恐地意识到,那是他的逆鳞!

    传言龙的逆鳞绝对不可触摸,犯者必死,而她方才偏偏碰到了他的禁区。

    霜喻整个人从发髻到脚跟都僵住。

    真是人在地上爬,锅从天上来,她只不过是想讨回腰坠,怎么什么事都让她撞上了。

    震荡的余波仍在神龙庞大的躯体中徐徐回响,霜喻听在心里,只觉这是她死前的哀歌。

    她不知自己何时因为惊骇咬住嘴唇,口中早已干涩不堪,甚至还涌起些许血腥味。

    可直到周身动静徐徐平复,霜喻也没等来神龙怒下杀手。

    三步醉的效果真是稳如泰山,他分明只在昏睡中动了一下就恢复平静,并没有因为她碰到逆鳞而苏醒。

    霜喻将下巴轻轻叩在地上,定了定心,接着一鼓作气挪到龙尾尖旁。

    她的腰坠就在眼前,发出微弱却熟悉的翠绿光芒。

    霜喻迫不及待伸出双手,指尖费劲抠了半天,才从水草般茂密的龙尾毛中解下她的腰坠,紧紧攥在手心。

    她一刻不敢懈怠,又原路倒着往外爬。

    以防万一,这一回霜喻几乎把脸贴在地上。

    她就不信自己还能碰到上方的逆鳞。

    然而等她退到一半时,头顶的“天幕”又开始撼动,那片阴魂不散的月牙形逆鳞竟然直直朝着她的头顶下沉。

    霜喻干脆停下动作,死死趴在地上,恨不得挖个坑把脑袋埋进土里。

    可即便这样,她仍能感到他的逆鳞贴着发髻顶端擦过。

    还不止一次。

    这条没分寸的龙,分明是就着她的发髻,将他巨大的下巴来回蹭了又蹭。

    岂有此理!

    霜喻双手紧握,咬牙等待他结束这场酷刑。

    直到最后,她感到头上一轻,那是龙的下颌离开她的发髻。

    而他甚至还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咕噜。

    霜喻瞪着上方这片微微泛粉的月牙形鳞片,怒由心起。

    合着他这逆鳞是因为常年碰不着,所以痒得慌吗?

    可她又不是个人形木桩任他蹭痒痒,她也是有尊严的!

    霜喻烧了一肚子火,龇牙咧嘴地退出最后三尺。

    当她终于爬出狭小空间时,被她留在龙脑袋边上的秘香只剩一缕青烟,很快就要燃尽。

    而她历经艰辛终于达成来时所愿,忙不迭抖去一身泥尘,只想赶紧走了清净。

    就快离开龙窟时,霜喻却在迎面吹来的凉风中冷静下来。

    她不由顿住脚步,低头看向手中。

    虽说这腰坠她是拿回来了,但先前他将她轰出龙窟的画面,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涌现在脑海。

    再加上,刚才她在逼仄阴暗的小角落里,经历的种种煎熬……

    如果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霜喻反手叩过三下脑袋,还在地上撞了撞脚尖。

    以三步醉的安眠效果推算,这条龙没一个时辰绝对醒不来。

    她何不多待一会,好好整整他!

    霜喻摩挲着腰坠上的流苏,不自觉地露出神秘微笑。

    她一步一个脚印,倒着走回龙脑袋边,捏起下巴扭头瞅他。

    神龙正徐徐发出轻鼾,一只前爪垫在脑袋下方,守着已经不存在的腰坠,就连爪尖扣在地上的角度都与方才毫无二致。

    霜喻点点头,从腰坠里翻出一支羊毫和一盘墨,先将墨块化开,再以毫尖蘸满。

    她掂着羊毫朝他的侧脸靠近,决意要在上面画一只又大又圆的王八,既能施展她的画技,又能搓搓他的锐气。

    神龙脸上的鳞片不过掌心大,比起龙躯上的鳞片小了一整圈,却异常细腻平滑,甚至闪烁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然而毫尖一靠近那些鳞片就飞速凝结成冰,戳上去时,已冻成了一块硬邦邦的黑色冰坨坨。

    霜喻皱了皱眉,换上一支更大的羊毫,却眼看它冻成了一块更大的冰坨坨。

    她一手提着一支冻成冰的毛笔,有些发愁。

    神龙脸上的鳞片似乎带有护体寒气,墨汁隔着一拳距离就被冻得梆硬,这可画不成王八。

    霜喻又想起龙窟深处的温泉,即便她绞尽脑汁达成目的,一旦他醒后在温泉照见脸上的王八,难免会被激怒。

    而她原本是来安抚他这坏脾气的,若是反过来招致他变本加厉,那就说不过去了。

    霜喻撇撇嘴,暂时放弃了在他脸上涂鸦的计划。

    整蛊之法千千万,让她出口恶气又不会被他发现的办法,还多的是呢。

    两支羊毫在指间转了转,霜喻旋即又计上心头。

    她捞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那是她从前专门拿来打包瓶瓶罐罐用的,虽然它因多次浸水而斑驳不堪,但拿来划上两笔仍是绰绰有余。

    霜喻取出第三支羊毫,在羊皮上面竖着写下“我是大恶龙”这五个字,待墨迹稍干,又来到未被龙首压住的龙爪旁。

    神龙的前爪遒劲而有力,宛如古树粗壮结实的根,倘若这只爪子将她擒住,恐怕轻轻一捏就能把她拦腰碾碎。

    而他的爪尖比她的手腕都粗,末端锋利如钩,莫说是洞穿她的头颅,哪怕是要洞穿世上一切恐怕都毫不费力。

    单是这样看着,霜喻已忍不住胆寒起来。

    好在她仍记着他昏迷未醒,如今她所需要的,不过是让他在这张写着大字的羊皮上留下爪印。

    只是这好像并不容易,因为他的前爪正牢扣在地,五根爪子尖像剑笼似的挡住爪心。

    霜喻捋起袖子,一只脚作为支点,两手绕过他的指头,拼命往上抬。

    然而他的爪子仿佛有千斤重,她明明已经咬紧牙关,加快呼吸,使出浑身力气,甚至发出艰难的助力声,却还是连他一根指头也抬不动。

    甫一松手,霜喻才发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

    她看着自己被汗浸透的手掌,再看他纹丝不动的爪子尖,气上心头,对他狠狠做了个鬼脸。

    可一想起他在合眸安睡,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不但没觉得解气,反而更不高兴了。

    她就该翻开他的眼皮,对着他的大眼睛吐一百次舌头才是!

    霜喻卷起羊皮塞回腰坠,向他的眼睛靠近。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神龙合眸的模样。

    就宽度而言,龙眼睛足足顶得上她的脑袋那么大,合起时却只露出一道深邃弧线,末端微微向上勾起。

    他的眼睫像孔雀的尾羽一样浓密,层层叠叠遮住眼尾,其中每一根睫毛都如同被蓝色火焰亲吻过一般,流淌着同色光芒。

    霜喻曾被他用大眼睛瞪得几乎灵魂出窍,如今想来,这其中有一部分还得归功于他这妖冶的睫毛。

    她嗤了一声,伸出五指扣住他的上眼皮,想用蛮力把它跟下眼皮分开一条缝。

    可无论她用一只手还是两只手,无论她是直着还是斜着往上扒拉,他的眼皮都纹丝不动。

    霜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一条龙,又不是一尊雕像,为什么眼皮跟眼珠子会像铸在一起似的,根本就扒不开!

    霜喻两手抱着双髻无意识地揉了揉,她并不喜欢弄乱发髻,但焦躁时总忍不住重复这个动作。

    她忽然意识到,爪子是神龙的武器之一,而眼皮是龙睛的主要防御,这两处难以攻克,实属天经地义。

    但鬃毛呢?

    他脖子上的鬃毛除了让他看起来脑袋更大,模样更威武,似乎也没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霜喻抬头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龙脑袋边上的鬃毛……未免也太招摇了。

    神龙俯卧在地,至少一半鬃毛都被压在下面,可留下的这一半却蓬松异常,宛如白色烟花炸向空中。

    若不是因为她亲眼看到他晕倒在地,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抖开一圈鬃毛,还拗了个姿势,才能在倒地之后最大程度保留龙鬃蓬勃的形态。

    霜喻翻出一把锋利剪刀,这是她采药时经常用到的趁手利器。

    她今日就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薅走一缕龙鬃挂在腰上,带回去向众仙好好炫耀!

    霜喻把目光锁定在龙首最高处,摩拳擦掌,双手揪着他的鬃毛往上爬。

    可她刚一登顶,却发现面前的龙鬃比她还高,比草还密,雪白刺眼,像波浪滔天的白色海洋。

    霜喻一时被晃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在她犹豫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动荡。

    神龙似乎是在酣眠中咂了咂嘴,还从鼻子里发出惬意的呼气声,这对他而言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可是霜喻深陷毛海,浓密鬃毛又将两侧龙角挡住,她连个凭依都摸不着。

    神龙只是稍稍一动,她就前后摇晃,接着一头栽倒在他的鬃毛里。

    空气静默下来。

    片刻后,一只手却像不屈的意志般,从龙鬃之中猛然举起。

    霜喻抬起脑袋,面无表情拂去脸上蹭到的鬃毛,又从嘴里拽出几根。

    竟然害她跌倒在龙毛里,还亲了一嘴毛……这简直是对她仙格的侮辱。

    剪他一缕龙鬃怎么够,她今日非把他从头到尾薅秃,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霜喻奋力撑起身体,双手握拳挥向空中时,愤怒在心中达到新的巅峰。

    只是,她手里的剪刀不见了。

    这剪刀伴她多年,无可替代,除腰坠之外,她最看重的就是它。

    四周龙鬃汹涌澎湃,霜喻一眼看不到剪刀在何处,而致密龙鬃又成为障碍,连她试图召回剪刀的法诀都不起效。

    她不得不在鬃毛的海洋中俯身翻找,又跳下龙首,围着龙躯转了一大圈,甚至不忘朝龙爪缝间瞄了一眼,却仍是一无所获。

    奇了怪了,她的剪刀总不至于成了精,因为畏惧神龙,自己钻进地里躲起来了吧?

    霜喻趴在地上,把所有角落几乎翻遍。

    当她焦头烂额撬开第七块大石头时,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忙着呢,别烦我。”

    刚抱怨完,霜喻蓦地顿住手头动作,冷汗从额上缓缓渗出,滑落脸颊。

    这里可是神龙的洞窟,来探洞的除了她,根本就没有别人。

    背上隐约传来某种细微动静,霜喻却大气也不敢出。

    稍一斜眼,她就瞥见手指粗的龙须不知何时滑过她的后颈。

    那仿佛是一根名为死亡的银白绳索,尽头没入黑暗,正贴着她的后背缓缓摩挲。

    寂静龙窟之中,霜喻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第三次呼吸结束后,她目视着龙须从肩侧绕回身前。

    而它变戏法似的拎起她的小剪刀,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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