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喻曾用三步醉放倒过一对人称“夺命双煞”的黑熊精，顺了他们的长矛去叉鱼，还将他们面对面捆在一起，用来支撑木头架子，美滋滋地吃了半晚烧烤。
直到她留下一地鱼骨起身离开时，那两头黑熊仍保持着中香前抬掌出击的姿势，四目圆瞪，连眼皮都没动过一下。
三步醉是她精心研制的高级迷香，在她手中战绩斐然，几乎从未出过岔子。
因而霜喻难以相信，她引以为豪的独门秘香，居然会对这条龙失效。
此时她茫然转头，正对上身后那两轮蓝月，因为过于震惊，甚至忘了第一时间逃跑。
神龙从三尺外的高度俯视她，一根龙须将剪刀缓缓放低，直到能触及她蜷起的手掌。
他好像是为了提醒她摊开五指拿东西，特意垂下另一根龙须，在她肩上敲了敲。
那跟手指敲在肩上的感觉几乎没什么差别。
霜喻怔怔盯着那对柔软灵动的龙须，满心都在疑惑，三步醉是什么时候失效的。
是在她拨开鬃毛找剪刀的时候？
还是在她奋力扒他眼皮的时候？
又或者，是在更早的某个时候？
这直接关系到，她的三步醉到底出了多大问题！
身为堂堂天下第一制香师，霜喻迫切需要知道答案，但被她放倒过一次的神龙已经恢复意识，来自他的威胁迫在眉睫。
她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问他，“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霜喻默不作声取回剪刀，收入腰坠。
她做事习惯留有后手，这一回也早在袖中藏了一束应急用的三步醉，虽然分量小，多半顶不了太久，但应该足够迷惑他一时片刻，为自己争取从这里逃走的喘息之际。
可没等她暗中点燃香束，一只巨大龙爪却从她面前抬起。
而在他的四根前指与一根后指间，分明夹着之前被她抛下的一整捆三步醉！
霜喻愕然注视着他的爪尖，呼吸骤停。
龙爪却当着她的面，擒着这捆几乎燃成余烬的香摇了摇，还把它凑近鼻子闻了闻，仿佛那不是危险的秘香，而是什么新奇玩意。
摇着摇着，他似乎意识到，此物若不燃烧就发挥不出效果，于是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从口中喷出一道蓝色电光，瞬间把香点着。
霜喻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一声“且慢”，就先赶着帮自己闭了气。
三步醉的余烬上冒出一缕毛毛糙糙的青烟，那是神龙忽视火候信手燃香的结果，可即便如此，龙鼻子也没有丝毫避让之意。
他甚至对着青烟用力吸气，如同他正在拿自身试验，这香究竟能有多厉害似的。
龙鼻子的吸气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龙窟中异常清晰。
他不但没有因为闻香反应迟缓，反而愈加躁动起来。
比如现在，他正不断甩动爪中那捆秘香，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抖出更多更浓的青烟。
然而三步醉并未因此烧得更旺，反而迅速衰弱，就连仅存的那缕青烟也在肉眼可见地变淡，最后彻底没了气。
龙鼻子默默停止耸动，两根龙须微微耸拉，神龙似乎接受了眼前事实。
他静滞片刻，忽然一爪将三步醉的余烬摔到地上，把它们踩得稀巴烂。
这一爪，何止是踩烂了一捆香。
这一爪，分明是践踏在霜喻的希望之上！
她刚刚还打算依靠袖中这束香解一时之围，可现在亲眼见证神龙把一整捆三步醉像玩似的闻了一圈，只觉自己应该趁早打消这个不靠谱的念头。
这条龙分明就不畏惧三步醉，别说她袖中这区区三十根，就连那五百根捆在一起都无法镇住他，他甚至还能把它当成某种上头的香料，堂而皇之地来回品闻！
就在此时，霜喻意识到，神龙并不因为秘香失效才会提前醒来。
他恐怕从头到尾就没被真正迷晕过，根本是从她进洞的那一刻起，一直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演戏！
这也意味着，她现在，根本没有能够后发制龙的手段。
霜喻心下一沉。
她缓缓抬起双手，冲他竖起两个大拇指，同时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面对她这阳奉阴违的示敬，神龙先是微微一顿，旋即却抬高下颌，合起双眸，分明是在传达一个意思——
没错，龙就是这么厉害。
龙厉害得超乎她的想象。
*
龙窟外，小松鼠和七只小麻雀正蹲在禁制边上等待霜喻。
之前她亲口承诺过，只要一出龙窟，就会把香喷喷的烤羊腿分给它们。
可是它们等啊等，等到清晨的风吹走最后几片花瓣，等到一面面白旗无精打采耸拉下来，等到油水在香喷喷的烤羊腿上凝固成膏，也没能等来霜喻现身。
神龙似乎很中意她，迟迟不舍得放她离开。
那它们今天还能尝到她的手艺吗？
许是心诚则灵，此时，一道轻快的亮色身影从黑漆漆的龙窟中显现。
霜喻正迈开大步，甩动胳膊，飞一样地朝着它们奔来。
她定是大功告成，来给它们送羊腿的！
小动物们激动得原地蹦跳。
仙子姐姐本就好看，这样一瞧，分明更好看了。
她鬓边飞扬的秀发勾勒出姣好面容，睁大的杏眸里有某种光亮呼之欲出，开合的丹唇似乎在呼唤着它们。
七只小麻雀兴奋得扑着翅膀跳了又跳，为着谁能啄到最酥软的羊腿肉而叽喳不休。
只有小松鼠依然抱着松果，全心全意迎接她的到来。
而她似乎也感知到它的期望，在距离禁制最后三尺时纵身跳起，随动作鼓起的衣摆俨然化作翅膀，要带她完成属于她的信仰之跃。
可就在她身形划过弧线，即将跃出禁制的瞬间，一条雪白龙尾却无声无息从她背后升起，像是发出某种信号那样，在上方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响尾。
小松鼠突然很害怕，怕到把爪子间的松果都掰裂了。
它眼睁睁看着霜喻奋力挥舞手脚，却在最后关头哐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缓缓滑落回到地面。
完了，一定是神龙把门关上了。
那她还能出来给它们分羊腿吗？
霜喻也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方才在龙窟中，她看准神龙洋洋得意合起双眼的时机，毫不犹豫转身就逃，一路奔出龙窟，居然没有被龙尾拦住。
亏她还以为，这是她的天赐良机。
可直到机会和禁制上的出口一样从她眼前破灭，霜喻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他乐于看到她逃亡的模样，才会故意放她先跑上一会。
毕竟，宰杀一只僵在原地的猎物能有什么意思。
当然是等她活动活动再下手，才能收获最鲜美多汁的口感。
眼前这堵严实到再无一丝缝隙的禁制，是他今日赠予她最大的教训。
霜喻扶着禁制起身时，恰好对上禁制外侧那只小松鼠的目光。
而在它的视线里，两轮蓝月正从龙窟中浮现。
随之现身的，是它从未目睹过的神龙本尊。
霜喻看着小松鼠像根小木棍一样直挺挺倒下去，那几只小麻雀七零八落各自惊飞，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局面已经了然于胸。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回沐浴在神龙的死亡凝视之下了。
霜喻掐了掐鼻梁，转身背靠禁制，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而他像初见时那样，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若说有什么不同的话，这一次，他不再是用爪子扣着她的腰坠，而是用尾巴尖勾起她的腰坠，像提着个风铃似的把它拎到高处。
霜喻已经没有精力追究，他是什么时候又顺走了她的腰坠。
她也没有心情在他面前演戏，索性昂起脑袋，指着腰坠恳求，“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否则我……”
说是恳求，吐字却有些咬牙切齿。
神龙倒没有因此表示出分毫不悦，只是将她的腰坠提得更高。
霜喻不得不用视线追随龙尾尖，才能迎着旭日刺眼的光芒，看清腰坠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轮廓。
她踮起双脚，伸手去捞，不出意外捞了个空。
可她没有放弃，向上一跳，又用另一只手去够。
霜喻不懈跳起，两只手轮流挥去，努力够向她的腰坠。
长得高就了不起吗？
尾巴灵活又怎么样？
抢了她的东西，还不厌其烦地逗她，他明明是一条高高在上的龙，却偏偏喜欢这么无聊的事情。
是龙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飞升成仙，才不是为了仰龙鼻息！
霜喻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够腰坠，还是名为尊严的东西。
当她终于失却平衡，身体骤然倾倒时，却感到有什么接住了她。
霜喻一点也不想在神龙面前摔掉自尊，她毫不犹豫伸出双手，抱住这未知的凭依。
然而待她稳住身形，才察觉到手下触及的，分明是掌心大小的光滑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