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仲秋的江南已是草木摇落,风入轻寒,哪怕是晴朗的午间也沁着丝丝凉意。此时莲州的街道上秋风阵起,引得黄叶轻舞飞扬。

    谢家的女管事刘宛在玉春楼盘完账,牵着裹得严实的小姑娘走了出来。身量不过半人高的小姑娘缩在金银线绣的皮毛小氅中,又戴着幕篱,从头至脚只露出一截乌黑发亮、簪满金珐琅攒红宝石的丸髻。

    玉春楼三层飞檐下,皆是宝窗朱阑、珠帘绣额,有眉眼抹着俏色的女倌倚在阑干处,迎着不那么暖和的日光朝刘宛挥手作别。

    刘宛回过头,招招手让她们回去,低下头对牵着的小姑娘道:“小姐,因玉春楼是夫人亲自掌柜,今日我只是查了明帐。若是要查谢家其它旁系铺子,这背后账本上走水串皮、阴阳账、翻墙头等事多如牛毛,底下的人做错事,倒霉的却是主家。”

    谢辛辛应了声记住了,薄薄的幕帘下眉头紧锁。

    她虽是莲州富商谢家的大小姐,爹爹却不愿她继承家业,一心要把她嫁去宣王府当个世子妃一类。今日她还是磨了爹爹大半个时辰才得以跟出门学看账的。

    本该高兴的事,不知为何,她此刻总觉着六神不安,心上沉甸甸的,仿佛这个场景已经历多次。

    忽看到西北方天空被染成了灰红,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谢辛辛浑身一震,胸中便立刻揪心地疼起来,脑中忽然过了一个念头:果然如此,果然又是如此。

    “宛姐姐,快,快回家!”

    “快啊!”

    “走水了!”

    “走水了——!”

    起烟的方向传来尖叫与嘶喊。

    刘宛牵着谢辛辛的手倏地一紧。她呆愣地看着那处浓烟的方向恍若不闻,张口几次,忽然反应过来,拉着谢辛辛匆忙赶起路,口中喃喃念叨:

    “小姐放心,不会的,怎么可能是谢家呢。”

    刘宛的脚步很快,到最后她干脆抱起谢辛辛,快步小跑起来,直待热浪袭卷到面前,那漫天黑烟中,倾倒在地上已成焦黑的谢府牌匾映入眼帘。

    涂着红蜡的谢府大门歪颓地倒在地上,露出在热气里变了形的谢府内貌。莲州商贾大家原本幽然雅致的门庭,此时化作冒着火星的灰烬,时而劈啪作响。

    刘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慌忙转身,想将怀中孩子的视线调转开去,却发现谢辛辛早已揭开了幕篱,睁大了眼睛。

    *

    “干了!”

    玉春楼大堂,食客们举杯的高呼惊醒了谢辛辛。她睁开眼,发觉自己坐在柜台前打了盹。

    又梦见了三年前。

    食客们醉酒言欢声里,谢辛辛抚上胸口,静静感受着梦中带出的沉重的懊恨。或者说那并非是梦,而是真切的记忆。三年来,自谢府连同府中人口都被一把奇怪的大火烧尽后,这种懊恨就如一根木刺深扎在她心中。

    若当年自己乖乖留在府中,是否有机会阻止这场灾难?

    官衙无为,谢家一日灭门的诡案在官府的悬案册中如一笔不经意的墨点,三年无人深究。可无数次地在梦中重历那一日,令她坚定着隐忍复仇的决心。

    哪怕不知这大火的幕后指使是谁,便是凭这个决心,她也得以守着这玉春楼,默默寻找那不知哪一日会露出的草蛇灰线。

    “谢小掌柜,再来一坛子好酒!”

    有客人兴至而歌,举着杯向她要酒,她也便挂上笑,朗声应道好嘞。窗外的日色托着秋叶,在玉春楼雕着松竹梅的窗格外慢悠悠地走着。她抬头迎着窗外,一时晃了眼,目光虚虚地落在对街的茶楼饭肆上。

    玉春楼的地段极好,周围的茶饭铺子均是热闹。只是她眼前是这样太平日子,面上是满月般的笑容,心中却是积寒不化的悔恨。

    正要起身,门口却走进两个穿着蓝青吏服的捕快,提着腰刀直朝她走来。谢辛辛反应过来,极快往前迎了出去,把那二人拦在门口不能往里再走。

    “两位大人威武得很,”谢辛辛福了身子,话中却绵里藏针似地,“只是我玉春楼客人都有些身份,惊吓了他们,我怕大人为我做不了主。”

    这三年她没少求着衙门重查谢家一案,只是衙门人人推三阻四,搪塞过去,因而她对官衙中人全无好感。

    那高个子的冷笑道:“有甚可惊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谢辛辛笑弯了眼,“大人英明神武,为何以鬼自比啊?噢,莫非莲州衙门这尸位素餐的风气盛行,如今阴气森森?”

    “你……!”

    “好了好了。”那矮个子便要打圆场,拉扯他一下小声提醒道,“你新来的?玉春楼是宣王府的产业,那谢掌柜便算是宣王府的人。”

    那高个子似乎更愤恨,却不再出声。矮子便拱着手说道:“冒犯了,谢掌柜请跟我们走一趟。”

    谢辛辛诧异:“我犯了什么事?”

    那二人却不再多说,领着她,一言不发地向衙门行去。谢辛辛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们的脚步,心中暗自琢磨着。

    这两人无意引起骚乱,也未出示海捕文书一类,想应不是自己犯了什么律法。

    虽如此说,家中灭门后,与她曾有婚约的宣王府突然出面,以照顾遗孤之名替她接过了谢家大小产业。而自己作为被王府收养的那个“谢家遗孤”,一直以来都在以玉春楼替王府办些洗钱敛财一事,这生意,也说不上多清白。

    谢辛辛苦笑,没想到儿时宛姐姐教她严查的假账做法,如今她全自己用上了。

    只是宣王府的生意,衙门怕是也难管罢?听说莲州知州郭大人不也是宣王党羽么?她拧了眉,愈发想不出衙门唤她何事。抬头向街上四处望了眼,隐约瞥见茶坊上一闪而过的月白衣袍,谢辛辛并未放在心上。

    二位衙役将自己一路领去见了这位知州郭大人,竟默默退下了。她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一隐秘无窗的小房间内,除了郭知州,还有一位闭着眼,背着身家行当的白发老者。那老者背篓中插一面算命幡,书有“知天命,破迷津,八字合婚,风水布局”等字。

    “是她吗?”郭大人向那算命的老者问道。老者称是,郭大人的脸上便即刻浮现出喜色,一迭声称好。

    谢辛辛正觉得好笑,未想到堂堂知州大人竟也信这卜算玄学。可下一秒,郭大人的话便如一道惊雷于她耳畔炸响:

    “谢掌柜,我有当年谢家一案的线索。”

    “只是你不能白拿,需付出一些代价,你可愿意?”

    心中轰地一声,如脑内被雷电劈中般惊愕,也如心中的希望之火燃起得太过突然。谢辛辛指尖微微发抖。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地答道:“愿意。大人想要多少钱?”

    郭大人拧了眉毛,反而纠结为难起来,踌躇着说:“不要钱……只是你……”

    她顿时脸色发白,略僵硬道:“郭大人堂堂莲州知军州事,不会是想小女子以身相报吧。”

    “不不不。”郭大人忙摆手,“谢掌柜,我便直言了,我年轻时曾在邺州有一段露水姻缘,因而有个儿子本在邺州铁场做活,那铁场出了些问题,我儿受诬陷,白白获了罪。佘半仙这一卦,算出你便是能我儿替翻案的贵人。”

    忽然得知这一知州府的后宅秘辛,谢辛辛不免瞠目结舌。她只听说郭大人如今的正妻是宣王妃的远亲表妹,出了名的强势善妒。如此说来,郭大人早有个私生子藏在邺州?

    才明白了个中关联,谢辛辛又纳了闷,自己一经商女流,怎么想与替人翻案也搭不上边。只是多年等待的家仇线索在前,哪怕没有金刚钻也须得揽这瓷器活。她便沉默不言,静静地听下去。

    这带着卜卦命幡的老人捻了捻嘴角发白的胡须,开口道:“半月后,将有询察此案的贵客从京中来,你须设法与他交好,利诱也好、美色也罢,取信于他。如此,再引导他将此案彻查。”

    “有必要吗……”谢辛辛困惑道,“你一州之长,自己向他申冤不就得了。”

    “谢小掌柜,我可是宣王的人!”郭知州颤了颤,失声道,“那位,大抵应是北瑛王府的幕僚。”

    北瑛王府,便是宣王府的宿敌。

    朝中局势不稳,献帝已是天命之年,太子却才十一二岁,朝中对太子多有发难。有拥立年岁更长的大皇子之势。大皇子派为首的便是宣王——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而北瑛王则是忠心耿耿的太子党,全天下都知道,北瑛王与宣王早有不睦,若是郭大人与北瑛王扯上关系,怕是还未等到翻案便不得好死了。

    “那你便去央宣王殿下……”

    “此事还须瞒着宣王殿下。”郭大人却含糊道,“你无需多问,若非四处求告无门,我也不至于请了佘半仙算到你头上。”

    那佘半仙点点头,张口欲言,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掩了唇才道:“只是老身掐指一算,你若应下此事,不出五年,便有牢狱之灾。”

    谢辛辛听得笑了。欺诱替北瑛王府办事的门客,与欺瞒皇室宗亲也无异了,没牢狱之灾才怪,这也须算卦?

    只是她从谢家灭门以来,活的每一日,便只为了一个目的。

    “我如何知道你的线索是真的?”她需为自己上一道保险。

    “有刑狱司卷宗为证。”郭大人敛了神色,“此案详情,一直记录在册。不是无人查,而是,衙门不能查。”

    “什么意思。”

    “我也是身在高位,身不由己,谢掌柜,我只能言尽于此。到时卷宗给你,你自己去查。愿不愿意就看你自己了。”

    此言宛若一针尖落到地面,在谢辛辛心上划出尖锐的一声,继而便是长久而深重的沉默。她动了动口,欲问为何,一府上下几十口人命可以如此一句淡淡揭过?她欲恨,欲指着郭知州的鼻子大骂,可三年来的梦魇又恍若已在她心上破开了数道口子,将那些无济于事的忿怒都漏了出去,只留下实在功利的计算。

    她是个商人,区区牢狱之灾,换家仇得报的希望,她觉得值,便足够了。

    “我愿意。”

    谢辛辛踏出衙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又苍老了十岁的佘半仙,忽道:“不若半仙也帮我算一算,我的仇人何在?”

    见那老人摇着脑袋,凄然地笑了:“六爻不可重复起卦,否则便是不敬天地神灵。老身来到此处,便已是有人求我为你卜算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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