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声绵薄无力，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咳嗽。

    这是一个十分雅致的房间，木质的窗边摆着一张竹榻，一个散着墨发的男人半躺在上面，伸出的那只手分外苍白，修长的手指微微颤着，拨动着放在榻旁的一面十三弦筝。

    M站在筝旁愣愣地看着竹榻上披着蓝纹白袍的男子，虽是一脸病容，但却难掩其一身的俊雅。男子又压抑着声音咳嗽了两声，转头看向门口，虚掩着的门外正站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

    “阿沐？”男子收回拨筝的手，对门外的女孩唤道。

    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在门外整了整衣服，推门走进来，来到榻旁，仪态良好地跪坐下来，胖乎乎的小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膝盖上，绑着丝带的眼睛看着温和俊雅的男子，“舅舅，小景被二长老带走了，阿沐没有把他带回来。”软绵绵的童音，完全不是之前在塞西尔的记忆里听到的那暗哑的声音。

    男子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是吗。”

    “对不起，舅舅，阿沐没把小景带回来。”

    “没有关系。”男子有些费力地抬手摸摸小女孩的头，“阿沐，弹筝。”

    小女孩点点头，站起来，迈着小短腿绕到竹榻的另一边，矮矮的个子站在放在榻旁的筝前刚刚好。

    四岁小女孩短短的手指弹得有些费劲，但还算连贯。

    男子听了半响，又唤了一声“阿沐”；小女孩抬头看他。男子的目光逐渐有些涣散，他对她说，“我一生困守牢笼，妻离子散；如今大限将至…… 阿沐，我儿儒弱，难以护你周全；我一死，你要如何自处？”

    “离开吧，阿沐。”男子目光涣散，眼睛却依旧牢牢地望着小女孩的方位。

    “舅舅？”

    “离开这里。离开光景城。不要再回来。”声音渐低，直到再不可闻；男子合了眼，再没有声息。

    “舅舅？”小女孩绕过筝走到男子旁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弯腰除了鞋袜，爬到竹榻上，倚进死去的男子怀里，“舅舅，阿沐不走，阿沐陪着你。”

    一直站在一边的M看着男子的面庞，伸手，却又停下；她转头看着旁边的筝，将伸出的手指放到筝上，却穿透了筝弦。

    M深深地看了一眼男子的面庞，毅然转过身，眼前挂着字画的墙壁一晃变成了抄手游廊。

    一记响亮的耳光，五岁的M跌倒在地。

    M撇过头看看倒在自己脚边的“自己”，抬头看向打了那一记耳光的女人。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穿着茜素红的王朝襦裙，因为刚才的动作，她臂上挽着的那条绣满了虞美人的红色纱巾掉了一大半拖在地上。

    这个一身红衣的女人姿态婀娜端庄，神情却又冰冷，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身体在穿堂而来的风中微微颤抖着，显得那样的单薄，叫人怜惜。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倒在地上的小M，低沉着嗓音像是耳语一般地说，“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女人下一秒吼叫出声，脸上的表情在瞬间狰狞，声音尖利地甚至有些变形，她神情癫狂地吼叫着，“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这个孽畜！我不想生下你的，你一出生阿彻就死了，我费尽心机才嫁给我最爱的男人，可是你一出生，一切都毁了！是你害死他的！你害死我丈夫，害死我哥哥，你还害我害得不够吗！你是罪孽！你为什么还不死！去死啊！去死啊！”

    不正常的女人，发了疯一般地跪到地上，伸手掐住了小M的脖子。

    旁边的M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伸出手触向那个疯女人。就好像穿过空气一般，M伸着手指在她身体里晃了晃，缩回手臂。M低头看看地上已经脸色通红的“自己”，抬起脚晃了晃，一样毫无阻拦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女人的那条红色纱巾被风吹起飘向M，也说不清楚是那条纱巾穿过了M的身体，还是M穿过了那片火红的虞美人。M看着它飘远，想起了小别墅后院的那片虞美人，回过神来，她抬起脚直接从“自己”和那个女人的身体里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因为语言障碍而多次影响吃瓜的S班同学们，已经半放弃地选择看图猜谜了。威尔逊甚至饶有兴趣的好奇，“嗯……我好想问问M，踩着自己穿过去好不好玩。”

    “嗯，刚刚那位先生，我还以为我看到了阿景的父亲呢。”阿曼达歪头看看景莫哀。

    “那是父亲的双胞胎哥哥，是小沐和我的舅舅。”景莫哀温和地回答，看着阿曼达重新转移目光，悄悄离开了前排吃瓜队伍，站到了后面塞西尔的旁边，皱着眉压低声音，用王朝语问，“那就是小沐的母亲？”

    “没见过。”塞西尔脸上表情淡淡地回答，然后反问他，“令尊早年就离开了光景城，是否依旧会为同胞兄长的早逝而介怀？”

    景莫哀看着他，类似的言语试探之前在贝琳达的晚宴上就曾出现过，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避而不谈，“我5岁那年，父亲就得知了伯父的死讯，查过，常年体弱，郁郁而终。父亲曾想收养M和伯父的独子，遭到景家的拒绝，最后不了了之。如果当初，接回了他们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塞西尔看了他一眼，冷漠地打断了他，“你不要跟M提起景昇，也不要提景昇的儿子，她十分介怀。”

    景莫哀点点头，还想问些别的，原本还算比较闲适地靠墙站立的塞西尔却突然神情难看地站直了身体，隐隐展露出一种攻击姿态，盯着那个独立空间的眼神，透露出孤狼一般的狠绝意味。

    景莫哀一怔，也急急地看向M所在的空间。

    空间里的地点已经改变，M抬头看着面前的高大柱子，柱子中间的三分之一被雕刻成一位面露悲悯的男性神使模样。M转头看向另外十七根同样的柱子，每个神使姿态各不相同，但都是同样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M收回视线，从角落处传来一阵细小的锁链拖地的声音。M怔了一下，绕过柱子走向那个角落。

    七岁的M跪坐在地上，垂着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一只脚踝上拷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圈，上面连着一根银色的链子，链子的另一端伸向旁边的一根柱子，没入上面那个神使捂着胸口的手掌之中。

    M不动了，她低着头看了“自己”一会儿，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分明她脸上的神情。M缓缓地抬起头来，慢慢转向正前方的台阶之上；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那缓慢却沉重，每一步的间隔都是一样，从没有变换过韵律的脚步声。M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突然捏紧。

    一只白色的靴子踏出，随即又隐没在白袍之下；M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又克制住停下自己的下意识反应。

    一个男人从黑暗处缓缓走来，白色的靴子隐现在绣着暗红色纹路的白袍下；他站立在台阶之上，颜色很淡的薄唇抿在一起，好像是大理石上的刻痕，他面无表情，目光却是悲悯，与神殿里那十八个神使如出一撤。

    他抬脚迈下一级台阶；M不自控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保持着同样的间隔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M一步急切过一步地往后退却。

    “司沐。”

    M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丝带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大祭司。大祭司目光却是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小M，“明日，祭献。”

    小M抬着头看他，“为何？”

    大祭司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看她，说，“罪不除，灾不歇。”

    “荒谬！”小M高声叫道。

    大祭司面无表情的脸，带着悲悯的目光看着她，一会儿，他伸出手来不顾小M的躲避，解开了她绑在眼上的丝带。

    大祭司两根手指夹着那条丝带，看着小M，手臂移到一边，手指松开，白色的丝带飘落在地。小M侧着脸，让发丝遮挡住自己。

    “你，出生即是罪。”

    “胡说八道！你才是罪！”

    M猛然冲上去想要捂住小M的嘴，但是手掌却穿了过去，小M那句话冲出了口。

    大祭司伸手捏住小M的下巴；M看到他的手伸过来立马后退了一大步，完全忘了自己并不能触碰到他。

    大祭司一手捏着小M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一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多么美丽啊，这一双寂灭。”大祭司目光沉沉又迷离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那双灰白色的眼瞳，“永远都是这么安静，无论喜悦还是悲伤，什么样的情绪都激不起一丝波澜。”

    大祭司捏着小M的下巴，转动着她的脑袋，从各个角度欣赏着她的瞳孔。“可是，你怎么就死了呢？”

    小M挣扎了一下，大祭司游离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M脸上，他抬起手指顺着她的眉目游离在她的面庞上，极近的距离，他能感受到手上掌握着的小女孩暖暖的呼吸喷洒在他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女孩的唇。

    那湿腻腻冷冰冰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蛇吐着信子在自己身上滑过。M极为惊恐地转身跑向神殿的大门。

    男人毫无动容之色地卸掉了想要躲开他碰触的小女孩的下巴，对方的挣扎一点都没有给他造成半分困扰，他伸手握住女孩脚踝上的链子，银色的链子反射出一阵流光。小女孩一阵痉挛，双臂无力地垂下。

    紧闭的大门没有一丝空隙，M用力地敲打，用自己的身体撞；紧闭的大门丝毫未动。

    M在角落卷缩起来，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展开了黑雾将自己裹藏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