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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烛明

    裴镜渊猜得没错,张意之早在路上听闻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就令家丁们将当时在灵堂外面看热闹的几个张家宗子绑去了祠堂。

    张家腐烂不可不治,而要如何治,便是方才在屋里张意之与张萧寒做成的交易。张意之接具了这副身躯,在五识中窥见从前那个娇秀娘子的一切:

    宣德十三年霜降,祥云会聚,她与张演之出生。两人诞下之时,云开得霁,天地祥瑞。皇家国庙为她亲自批了命数,言凤格。命数授意,尚在襁褓中的张意之便已经被决议了半数的人生。陛下亲自下旨为两个孩子赐名并定下了姻缘。

    生为张家嫡女,又是太子准妃,她自幼受父兄礼仪教化,周转在后院与庙堂之上。既识书又知礼,很多男儿忌讳不便于叫女子得知的道理她也渐渐尝得。

    不同于哥哥张演之说一不二的性子,张意之性情柔温,小心敏锐。她在这座大宅子中长大也渐渐洞察出张家已经开始腐败的事实。

    可恨她只是一个女子。

    而她短短只有二十年的风华便日日只在强颜欢笑的可恨与无奈中度过,而最后,她寄希望最大的哥哥死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在头上,她在郁郁寡欢中泣血离世。

    张意之手里攥着一根血红的丝带,系在手腕上。

    上面是那个女子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凝血铸成的感言: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1]

    其意不解自破。

    ……

    张家的祠堂在大院后,雕梁画栋香火不断,潮湿的顶梁香木在雨滴的浸润下慢慢诱发香气氤氲在雾中。张家数十支血脉零零总总成百上千的人穿着不一而足的衣裳挤在祠堂大厅中,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

    大堂正中被解押着脸朝下跪爬在列祖列宗面前的正是那几个宗子,大概二十岁左右,血气方刚的,在人前出丑自然是各种不服,扭动着叫嚣着,口里不甚干净。

    他们的母亲亲族,则是埋怨哭泣辱骂,在人群中穿梭诉苦。

    可是众人心里恍惚,不知道这位从来说一不二、恩威并重的嫡长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直到一阵过堂风掀起海棠花香,长裙摆过门槛,玄衣在门口站定。

    众人静默,引眸去看,张意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漆锈未干的牌位。

    非是端着或是捧着,而确确实实是两根手指捏着那细细尖尖的边缘,微妙而危险。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更不明白她为何捏着那牌位过来。

    “子礼,你这是何意?”张萧寒的亲弟弟、张意之的二叔,在这里他算是能说的上话,还有几个年长他一辈的偏脉祖宗,毕竟年纪大了,祭拜不久完就离开了。

    如今这个祠堂中,张萧寒不在,张意之顶着张演之的皮衣,便是祠堂中的最正统的血脉。

    张意之全然是没听见的模样,她面目肃然,从门槛处落步,等走到列祖列宗的堆位处恰恰百步,期间她也曾行至那三个宗子身边,当她走过,三个人不再挣扎,静默无声。

    张意之站在最前面,手里的牌位“吨”一声放在了高台供奉上,那一声格外清脆地在大殿中回响,毛毛躁躁的辣音鼓动着不知所措的人心。

    张意之回过身,精确地找到了二叔张萧缨的身影,她先行一礼,但腰背不弯,极快起身,言语间颇有冷嘲热讽:“二叔觉得,我在做什么?”

    “你……”他惊疑不定,“张家从来没有女子入宗祠的规矩。”

    “哦?”张意之站在数百盏烛火前面却仍不能去除那寒气,似乎渗进了皮肉里。

    “可我记得,族规三章二条曾言,家有女子作出重要贡献的,排位入宗祠。”张意之的手搭在桌子上,或是以往做题的习惯,她的食指与中指一下一下极其有节奏地在木质的桌子上敲着。

    落针可闻的祠堂中顿时回荡着她的敲击声。

    “哒。”

    “哒。”

    “哒。”

    张意之收了手,先是巡视了一周陌生的脸,最后皮笑肉不笑问张萧缨:“不是吗,二叔?”

    张萧缨比张萧寒年轻三四岁,没有留着文人的胡子,相反他剃得干干净净留出光洁的下巴,看起来就比张萧寒年轻很多似的。

    他听闻张意之的话,当即反驳:“难道张意之曾作出过什么重要贡献不成?”

    “不是吗?”张意之紧随着他的话,“宗族中有多少族子的身份官位是靠着那一纸联姻谋算来的……二叔难道不清楚吗?”

    张意之伸臂一指落在面前跪着的一个孩子身上,眼神却紧紧扒着张萧缨:“就像是三子,他的官位从何而来?”

    “自然是真才实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张意之只凭着父母显赫定下的姻亲便能坐享其成,还要我等瞻仰?简直是笑话!”张萧缨张开双手,宽袖敞开,怒目以对。

    “她读的官书学的宫礼、被刁难的行止礼仪,还有那些亲历亲为的宫宴设置,哪一样是她本就应该学的。张家子弟受她的恩惠得以入世,死后却不许她进入祠堂,二叔,这是何道理?”

    张意之打断了他的陈述。

    张萧缨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却高声仰音:“难道我张家时至今日全靠她张意之的姻缘不成?你这么说,把先祖的功劳庇荫放在什么地方,把你的父亲你的祖父又摆在什么位置?”

    “二叔也知道,忝列其中的人没有二叔吗?”张萧缨提高了声音张意之就随之提高了声音,一时间祠堂中响亮地回荡着她的质问。

    “二叔记得先祖的功劳,先祖的规矩却不曾记得?”

    “她!”张意之侧身指着张意之的牌位,一时间大家不敢抬头去看那烛火后面闪烁着的金字。

    张意之又环顾一圈,眼见没人敢抬头,冷嘲一声,便道:“身处其位自谋其职,二叔只看见这联姻带给她的无限荣光,可曾看见她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曾看见张家趴在她身上吸出的血?如今为何不许她入祠堂,便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吗?”

    最后一声振聋发聩,没有一个族人敢再出声。

    张意之见他们都沉默,落下视线到了眼前几个微微打颤的族子身上。

    她缓缓声音,隐约低下一些,问道:“你们可知,今日为何叫你们在这里罚跪?”

    三个人被她震慑住,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们起先时候不是不知道张演之的厉害,张家嫡长孙,自小养在老家主名下,从小读四书识五经,见先贤智者开慧,集儒家大成,小小年纪一派老成。他对底下的弟弟妹妹严厉非常,每每请族学开讲课必会亲临监督,若有顽劣者必有重罚。

    其罚严苛,本身老家主为帝师,便有出奇强硬的手段气势。张演之在他身边受其管教,没少挨打受斥,受些皮肉之苦。后来他几乎学了个十成十,在对弟妹时,虽已手下留情,却仍旧叫人难以接受。

    如此,老家主却乐见其成,总是默许着叫他管教好弟妹甚至权法长于他的叔伯。

    可随着张演之一天天长大,或是儒学仁爱渐渐磨砺了他的性格,又或者是朝中事务实在是繁忙,他已经许久不曾是年幼求学时厉声害色的严格模样。在府中相见,甚至偶尔能见他不至内里的笑意,虽只是一闪而过却又却有慈爱谦和之意。

    可是现在,年幼时候规矩严厉的张演之仿佛又回来了,甚至更甚于从前。

    现在大家才彷佛醒悟过来,这是张家未来的家主,是这一辈子孙中的兄长规纲,他的身上不仅背负着张家兴亡,更有教养弟妹的重担。

    “知,是不知?”这一声微微重了一些。

    其中有一个人哆哆嗦嗦面目都已经发白了,彷佛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这时候,有一个母亲实在是看不下去。她从人群中跑出来到张意之身前拽着他的衣裳滑跪了下来:“长公子,是我教养不好叫兴儿犯了错处,你要是体罚便来体罚我吧。”

    那是张家往上数数代的支脉,离得已经很远了,也不再在京都中任官而在平阳老家,见到张演之的面数屈指可数,她如此明目张胆跪在他面前求情有一层原因:估量着张演之压根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是哪一家里的什么关系。

    张意之确实不知,但是她丝毫不畏,哪怕是看透了这个跪在自己面前假意相从女子的目的真相,她仍旧不慌不乱。

    相反,她轻笑:“若是你如此喜欢跪着,便一直跪着吧。”

    这句话说完,那女子喉间的哽咽顿时噎住了。

    张意之又问那三个人:“可知,有何错处?”

    “还是觉得无错,是我今日蛮横不讲道理?”

    终于有人,张意之识得他,是张萧缨的长子三子张崇孝,他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兄长,我知错了。”

    “是我不该,在外人辱骂长姐时默不作声,我也不该在二妹妹受了委屈的时候冷眼旁观。”

    此言一出,其他两个人同时恍然大悟。

    张意之垂下眼,顺手从长袖中顺出了那一尺长的诫板:“族规中,怎么说的,你还记得?”

    张崇孝自小怕他,现在趴在地上连头头都不敢抬起来,瓮声瓮气:“兄友弟恭、爱护姊妹、团结一致……”话还没说完。

    “你可认罚?”张意之骤然一挥手里的戒尺,那戒尺劈开风“嗖”一声发出响厉的声响。

    “我……”张崇孝冷汗直下,一时间没有爽快地定夺下来。

    “你没有资格罚他!”张萧缨再次反驳,他的青筋爆出,怒目圆瞪,双手紧紧握拳,“你有何资格行使责罚?”

    他周围的人群紧张地直冒冷汗,唯恐牵连己身,急忙给他避出一个圈来,大有泾渭分明之意。

    “如何没有?”张意之便知会有激进的反对派,她更知道底下的人对她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前世相似处境,皆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在精密高精尖的理工学中穿梭研究,多数导师教授都婉拒让她进入团队,哪怕那时候她已经小有研究成果。只有她的老师,一个亦父亦友的友善老头向她发出了邀请函主动邀请她进入他的研究所。

    不同于同门师兄弟,他们最多不过是在水里游一圈便可被招揽着随即上岸,可是那一年她孤零零在水里转了好久,湿了衣裳丢了颜面,甚至丢了方向几乎熬到快要咬不住牙的时候,她被心软的导师捞上了岸。

    可即使是进入了人研究所,对于她的争议几乎从未停止过,以至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无论干什么都是孤军奋战。

    可是现在,她虽表现给这些族人的不再是女儿身,却仍旧会因为年龄血统这些东西束缚。

    她不喜欢束缚,她要做便要在座的每一个人心悦诚服。

    张萧缨握拳瞪目,身下攥着衣摆的妇人又哭啜不休,身前的三个男子一直俯跪在地上求饶,甚至一直安静的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

    不少类似:

    “不若就算了,不是多大的事情。”

    “家主还没有发话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在这里耍威风罢了。”

    诸如此类,一旦开始就滔滔不绝,星星之火燎原之势,整个大厅中张意之站在牌位之前,筋骨铮铮,空袖临风,面如肃然,而面对台阶下众人的那些非议与胁迫,她沉默无声,甚至渐渐染上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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