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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

    东窗事发后很长一段时间,赵骅都没有见到张意之,她接旨亲办此事,几乎所有的事都要亲历亲为,平日忙着理整里外的大小事宜,往往缉拿指令写好就直接放到刑部的文书那里,不等他急匆匆出去见她一面就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朝上朝下,虽然也能时刻见她,却无一不是秀眉紧缩脚下生风,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散了朝就不见了人。

    而刑部为了审讯与捉拿几乎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数十个值班的文房里满地的卷宗,十几个长衫青年和戴眼镜的老须胡两两三三坐在一处讨论问题。

    要不就是数十尺的长桌上放着合并在一起的供认卷,五六个四四方方的印章合着红泥握在不同部门人员的手里,‘咔咔咔’地往下按。

    有小吏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文书从这个值房到那个值房,气都喘不上来。

    正逢着快到夏天,日头赫拉拉挂在头顶上,天气闷热,树尖笔直不动,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喘着气,敞开的衣裳从前胸湿到后背,白气蒸腾。甚至因为人手不够,他连夜请旨,又从他老子赵千秋的刑部那里偷了不少人来干活。

    “你看看,这倒是好,本来我们刑部五六年干不了这么大的工程啊。”赵骅站在庭院中间,因为太阳的直射眯着眼睁不开,偏偏还扯着衣裳领子散着热气,看着四周围绕着的不同值班房里的火热景象,对身边也是将帽子都脱下来扇风的小组长说道。

    “这里倒是也算好了,只是要再要抓人,那那那咱那监狱不够用了!”那小组长苦不堪言,“人手还能借,监狱到哪里去借?!”

    “相丞效率之高实在是叫在下膛目结舌,只凭他一人在前周旋,我们一个部门上上下下数百人连轴转打下手都忙不过来。”他声渐高,却又摇摇头,“难怪李大人誓死都要保下他。”

    “何止我们一个部门啊……六部都连轴转!我听说陛下为了给他批文书还通了一个大夜呢。”赵骅颇为认同,痛心疾首点头:

    “他的面子大啊。我本来以为这些身居高位、满嘴之乎者也的大官,都是理论家,没想到他确实是个实干家,还是个亲历亲为起来能把我们都干趴下的实干家。”他揉揉胳膊拍拍肩,“累死老子算了。”

    “赵大人,张大人来了。”部门上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张意之刚交到他手上的一沓子厚厚的缉拿文书匆匆跑过来。

    赵骅一脸生无可恋:“好了,我不说了,你就守在这里帮忙打打下手吧。”

    他端着手步子一迈,三两下跨过大院的门槛,通过连廊往前门走,唯恐张意之等不及他又先走了。

    不过这次,显然他是多虑了,张意之来就是为了等他的。

    等他拍着胸膛喘着气扶着门框站在前堂,就看见百米处站在花藤阴影处的两个人,张意之看起来好像又瘦了一些,修长的肩颈,削成的背脊,穿着单薄的褙子,像是干净流畅的线条,留在暮春的写生里,她随意把头发挽成一个团,剩下的三两根头发还扎在脖子里,正叉着腰探着头。

    裴镜渊手里拿着一沓薄纸,就站在她身边上,不知道指着在说什么,总之两人面色都不太好。

    张意之不经意抬头一瞥,就看见不远处狗狗祟祟的赵骅。

    赵骅先尴尬咧嘴一笑:“相丞,您怎么戴上镜片了。”

    张意之先是一愣,后抬头恰又看见裴镜渊也低下头好奇看着自己,于是将镜片摘下,揉了揉脑袋:“忙忘了,这几天老是爬在书里抬不起头,久而久之也有点看不清。”

    她的手肘曲弯,风就从垂落下来的袖口吹拂上去,撩动耳边散下来的几根头发。

    “呦呵。不过这还挺合适您的。”赵骅实话实说,“更像是堂子里研究学问的老学究了。”

    他露出一口牙,丝毫没有注意真·堂子里研究学问的·裴镜渊·老学究,弹弹那叠子纸上的碎屑,掀起眼皮子看了自己一眼。

    相反,张意之瞧见了,微微勾了勾唇。

    眼见得张意之与裴镜渊现好像都没什么再打趣下去的想法,赵骅才又挠头问:“那您此番特地前来,是为了?”

    “去见见张崇绨和舒婧妍。”张意之顿了顿,“现在眼前的势力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可对于背后的势力我们去一无所知。我与裴祭酒都觉得这件事不是买卖与贿赂这么简单。假使此事十年二十年翻不出来或许整个大梁就从文官根处坏掉了。其人居心叵测,不可不察。”

    “正是如此,所有进来的人我们都依照您的意思,仔细查问审讯过了,谁知道背后之人竟能藏得这样深,简直叫人头皮发麻……您这边请。”赵骅立刻让开身后的路,顺便从身上解下‘哗啦哗啦’一大串钥匙,圈在手上转了两圈。

    裴镜渊是来送文书的,眼见两人要去监狱,他不再顺路,于是与两人别,向着另一方向走去。

    张意之一直站在那被花枝遮掩着露出一块巨大假石的小叉口背别裴镜渊的身影,到看不见。赵骅也乐得静站一会,喘口气散散热气,慢悠悠等她看完,好奇问她:“怎么?看他做什么?”

    “在想,裴大人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张意之拾起步子随着赵骅往那小路上走,她笑笑,随口说道。

    “他若是不帮李老师,不帮我,活该看着我三月五月之后自食恶果,那时候朝堂上再也无人同他争锋相对了。”

    “是,不仅无人争锋相对,就是出了事儿还没人落井下石。”赵骅接续继上,露出一口白牙。

    张意之知道他含沙射影,实则在说两年前渡洲郡督贪污受贿一事,此事响动朝堂,也使得那个刚被提携在陛下面前正得宠的状元少年受到以张演之为首的老臣们的好一阵子弹劾,虽没有下狱,却也落寞过一些时光。

    她哑然失笑:“朝堂官涯起伏难道不是常事?若是这样的事赵大人时常要打抱不平,日后想必有操不完的心。不过也能看出来,赵大人与裴大人关系十分要好。”

    这本是陈述句,赵骅却毫不犹豫肯定点头,将胳膊交错枕在脑袋后:“是,我们这是过命的交情。”

    他卖了一个关子,见张意之好奇望过来才又说:“我们家跟你们家不一样。赵家不是累计世代的官将世家,祖上不过是木匠,赵千秋算是能力异禀又有奇才的,领兵打仗,白手起家,真他娘的还混了一个官。那老家伙自以为从此了不得了,为了逼我学兵带练好继承他的那点‘芝麻官’,好一顿抽条我,天天不是家法就是冷嘲热讽。可我嘛,本就是一个没什么大志又没什么抱负的小人,不想学那些明明暗暗的阴谋阳谋,也不想战场上的刀剑浩烟,更何况那些兵家之间隐晦又勾勾绕绕的的规矩和礼数我最不喜欢。”

    “有一次,他罚我跪池堂,打得狠了,碗口粗大的抽条抽断了一根,打得我差点七窍流血,头直往水里头扎,嘿嘿,真跟相丞您那时候趴在长条上有进气没出气有得一拼。”张意之第一次从他总玩世不恭的眼神看到一丝波澜的不甘与动容,“我娘,眼看我要被活活打死了,翻墙出去请救兵。”

    “她是慈母心,不过可怜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妇人,胡乱走动间真就误打误撞叫她遇上了一个马背上刚出宫的裴镜渊裴状元哈哈哈哈哈哈。”

    裴镜渊身上还有早朝没褪去的赤色官府,在赵母的掩饰下杀进府里,手里握剑,眉目间清淡,只一句:“这是陛下钦赐的公子,您过重了。”

    赵千秋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他高高站在水榭里看着染红了一大片红的那个孩子——耸立下头落在水面上就像是没了声息。可他仍旧没有松口,赵千秋恼火,冲裴镜渊发难:“阁下又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孩子,我如何管教不得。”

    裴镜渊轻轻一笑,似是并不受他的愤怒感染,轻启丹唇:“好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看不惯不如扒皮去骨,从此,他再不是赵骅。”

    赵骅当时已经寒到头顶,他憋着一口气颤颤巍巍又抬起头,从充血的眼看到了高台子上气得胡乱打哆嗦的赵千秋。

    他想,真有意思啊。

    多年前那个在二楼戏看窗边掷剑任人宰割书生的酒客,有一天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了自己面前要救自己命。

    张意之真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沉默间已经走出了很远,两人站在监狱厚重的大铁门前,赵骅背着手停下来,似乎要叫她从思绪里先清醒清醒。

    赵骅问她:“我听闻您这几天亲自去那些受害者家里走访过了?”

    他本是漫不经心一问,张意之却从思索间恍惚抬头,良久,沉声:“从前虽书说女子生如浮萍,我本是不屑亦不信。不过这几日走访,倒是真见识到了什么是当如浮萍。”

    有的人家里觉得不吉利,就把那些女子穿过的衣裳带过的首饰沉进湖底或是压在棺材底的夹缝里。不过一天之后,所有人都会默认忘记她们生活过的痕迹。

    有的人因之痛失所爱,跌跌撞撞去找,又迷失在异地他乡,最后疯疯颠颠失去踪迹。

    ……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只有在那时候,张意之才切身意识到,那些春花一样缤纷的女子,即使还活着这世间,却再也不可能回来。

    赵骅舔舔下嘴唇,“哦”一声,他转过头:“你是男子嘛,相丞,你身边尽是公主娘娘一样金贵明事理的女子,自然也接触不到那些生如浮萍的小女子。”

    “并不是。”张意之没有恼怒,只是笑笑,“这跟地位无关,即使是皇家贵胄,受到的恩典越多,注定要付出的东西就越多。而当她们的应有付出不能如同男子被允许在文书家国抱负上舒展,就只能榨干她们在婚姻以及与男子关系上的最后一丝利好。所以即使已经贵为皇亲国胄,贵为夫人小姐,只要一切都是父家夫家给予的,那么所差不多,大约都是浮萍之物,只显得可怜。”

    “啊……”赵骅脑子宕机了一瞬间,“您说得深奥,但实际上我也不是全不能理解。就像是我娘,一个乡下女子,没读过书学过利益认过字的,可既然是我爹未成名前的发妻,合该与之情投意合两不相弃的。那谁知道我那爹高中身居高位了,只是将她从乡下接来,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要将他送上天得夸耀:真是个活脱脱的、开天辟地的,天下第一深请种。那殊不知我娘一个受尽了委屈苦楚的可怜女子本就没有机会选择,所有的路都只叫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来这人生地不熟的狗地方从一个院子困到另一个院子。也不能不说一句可怜。”

    所以有时候并不是全然不能共情,而是大多数时候永无祸临己身之时,宁愿选择对无力改变的事实视而不见,更何况他们本是这种机制下的受益者。

    “赵大人聪慧。”张意之莞尔。

    “所以还得劳烦大人,若是解救出来,千万妥善安置,不能一概而论就送回家去。”张意之慢慢说道。

    “您尽管放心。”赵骅点头。

    *

    张意之继那天之后又见到了张崇绨。

    绕迷宫一样下楼梯到最里层,有一间阴暗不见光的密室,他被四条铁链吊在半空,无数血痕汩汩流出血,垂拉着头蓬松着头发,像是失去了思考辩白的能力,微微抽搐着。

    昨日,他的母亲千里迢迢赶来礼见张意之。

    她同上一次一样紧紧拽着张意之的衣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所说自己养育孩子的不易以及张崇绨年幼时候的善德。

    她两鬓斑白,年纪更显沧桑,而看起来似乎比月余前更加枯瘦苍老几分,她不懂她的儿子做了什么孽啊要被问斩。

    而张意之注定没法在她面前解释,张崇绨是如何勾连舒氏在族中秘密转移女子,卖到不知名的地方去,送到达官贵人的床上去的。

    就连幼童都没能幸免其手。

    她可怜她,可怜她年老失子不知何以度余生。她又痛恨她,痛恨她软弱无用教养不好自己的儿子、痛恨她不明事理自私苟且。

    可归根结底,一切原因都在这些人身上。

    赵骅命人一桶冷水破在他身上,他像是陡然惊醒,头转向另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一条离了水将死的鱼。

    “张崇绨。”张意之抬头看他。

    他听见这声音,清醒了一点,迷迷糊糊睁开肿的像是核桃的眼去看。

    “你是来,救我的命的,啊。”他破破碎碎,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我当然能救你的命,不过你也得肯说实话才行。”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途径,怎么订货,怎么联系他们,将那些人送去了什么地方,我什么都已经说了,我已经没有什么知道的了。”他扭曲着脸话不成句。

    张意之见赵骅在一边暗暗点头,转过头:“我不是来问你这些的。”

    她一顿:“你怎么会跟舒氏勾搭上?”

    “舒氏……”他喃喃自语,话里不甚明朗,似是在回忆那是谁。

    “我记得,国安公主死的时候你是第一次进京进府才对,你怎么会勾搭上她。”

    “不是,不是。”他摇摇头,早就已经放弃了垂死挣扎,“那不是我第一次认识她。我早就见过她的。”

    张意之一皱眉:“你早在哪里见过她,见她的时候多大,又长什么样子?”

    赵骅先前倒没想到还要问一些这样的事,毕竟只是家丑。可见张意之面色凝重才意识到有不对的地方。

    他走到门口对另一人嘱咐:“去,把舒婧妍带过来。”

    之前一直觉得舒婧妍是个柔弱狡诈的女子,刑部的人最厌恶与这样的人审讯,只觉得恶心。更何况张崇绨这边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讯起来难度为零,便一直放着舒婧妍在狱中关着,并没有上刑。

    “你、你真的能救我吗?”张崇绨突然抬起头面有疑惑和警惕的神色。

    “怎么不能?”张意之特地表现得信手拈来一般,撩开衣袖坐在了审讯桌前的那把交椅上,一只手臂搁在桌子上撑着脑袋,面有蛊惑,“多亏了你的母亲求到我跟前来,我最心软,更何况你也知错了不是吗?”

    她不着急,缓缓说道。

    “对,对,我已经知错了。”他呜呜噎噎哭起来,“我已经知错了。”

    张意之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你在我面前,不过是个意识做错了事的小辈,我同你计较什么?你只要供认不讳,我便能救下你让你回家。”

    “所以,你只要乖乖告诉我,到底,你在哪里见过她?”张意之抬起头,尖锐的目光看向他。

    “是在,是在一场晚宴上,我给郡守献美人,他请出妾氏宴请我。她虽然尤抱琵琶半遮面,但我确定,那一定就是舒氏,两个人就连身段样貌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看起来有点起死回生的激动。

    张意之心中一禀,“你后来跟舒氏确定过此事吗?哪个郡守?什么时候?”

    “大人!不好了!”紧要关头上,张意之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就站了起来。她的视线一刻不敢立刻张崇绨,还是步步紧逼,“快说!”

    那笼狱外面的奔跑声越来越近,赵骅开口呵斥:“什么话到近处再说,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那人‘噗通’一下跪在赵骅面前,面如黄土:“大人,那舒氏,死在狱中了。”

    “什么?”不只是赵骅,就连张意之都震惊中侧过头看向那人。

    “你说清楚,什么死了?”赵骅语无伦次,“不是今早上还好好的吗?”

    那人“哎呀”一声,追悔莫及。

    “所以,你根本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张意之转头看着架子上的张崇绨,他一听见舒氏的死因两只眼瞪出来,骇人惊闻,喃喃自语。

    张意之急火攻心,顺手就从赵骅佩剑重抽出长剑想都没想架在了他脖子上,眯起眼:“说与不说不过是早死晚死。但你要是不说,无论早死晚死,一定是不得好死。”

    赵骅看见她手里拿着自己的剑,目瞪口呆:“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抽我的东西……你赶紧放下,这么多刑具还不够你用的,你非得拿剑干什么?”

    死刑犯因审讯死在狱中是大罪,他不清楚现在急火的张意之知不知道这个规矩,可总而言之他是知道的,只能委婉地劝着。

    “快说!”张意之厉声道。

    可下一秒,局势急转下降,张崇绨口中流出血,他痛苦地扭曲了脸,浑身痉挛起来。

    “妈的,他咬舌了!快把他放下来!”赵骅高声呼喊。

    实则所有人都知道已经为时已晚,他早就双腿一蹬,脖子一软,头低了下来。

    赵骅猛拉了一把张意之的胳膊,拉离了那七手八脚放人的人窝处。把自己的佩剑抢回来放回了剑鞘:“你啊你!”他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只能狠狠叹了一口气。

    张意之眸中恨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万事心急出不了热豆腐,这时有人在给我们下连环套呢,偏偏他了解你,一吃一个准!”赵骅恨铁不成钢。

    张意之眼中好歹清明了一些,又急着往外走。

    赵骅连忙拦着她:“是不是想去看舒婧妍,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你就乱走,你过来来,我跟你去看看。”

    张意之闭了闭眼,终于勉强吧卧在胸口的那团气咽了下去。

    舒氏死的难看,概是食物中毒的缘故,她嘴张大,一只手狠狠抠着嗓子,一只手抓着身下的草席,双眼外翻,七窍流血,早就已经内没了声息。,眼里还有不可置信的恨意和惊惧。

    一只木质的食盒静悄悄放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里面只有一盘小巧精致的糕点。

    仵作正在验尸,看见赵骅,摇了摇头:“死得惨,这毒厉害,东西还没咽下去呢就能要了命。”

    他拍拍手:“时候掐的刚刚好,”他一掀眼皮子,“这是有人在设计呢。”

    “……”张意之默然下来。

    赵骅招呼道:“赶紧排查,看看是谁送来的东西。”

    “我太心急了。”张意之默了默。

    “就算你不来这两个人也得死,今日是死局,不干你的事。”赵骅掐着腰,随意摸了一把头上冒着的汗水,“不过这舒氏既然是你家的小娘,家里可有什么亲人审讯的,总不至于线索全断?”

    张意之如何没能想到,她还垂着眉眼若有所思瞧着不远处那个餐盒,回答道:“二叔收她的时候曾说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血缘。本来是有一个弟弟一直在张家做管家,作威作福。可是前不久他染急病离世了,这世间还剩下一个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脉的孩子,那孩子是个痴儿,不便知道这些事。”

    “难道死无对证?”赵骅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恐怕对方就是吃准了我们死无对证。”张意之闭了闭眼,回答道。

    现在,线索又断了一根。

    “没事,也能理解。”赵骅随意挥挥手,他上下打量张意之,“不过这桩事得交给刑部先立案,你随我出去想。”

    张意之和赵骅一路沉默出了狱房,从冰冷阴森又充满血腥味的地下室进了暖融融的阳光里,真是恍如隔年。

    恰逢这时候裴镜渊刚好把手上的文书送到刑部值班房走了出来,三人在假石旁交汇,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那两个人死了。”张意之直言不讳,只是语气不太好。

    裴镜渊看她一眼,已经察觉到了,“怎么死的?”他问。

    “有一个是被食物下毒死的,另一个咬舌自尽了。”张意之伸出手扣住假山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揉捏,“我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

    “……”裴镜渊倒是不稀奇,他看着张意之,“不必过分惊忧,只是幕后之人先行一步将棋下在了我们前面,我们事务缠身,只有被动。不过凡事最怕一成不变,只要有变,必然有解局之法。”

    “我仍旧想不明白,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势力在背后操守,我不信是空穴来风——全然捂盖的严严实实。可连你我尚且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在你我之上还有谁有立场、还能这么做?”张意之皱了眉。

    “现在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剩下还有好多事要我们去做,不要被这些事影响了心态。”裴镜渊淡淡宽慰。

    “嗯!好心态!”赵骅向他伸出大拇指。

    “张演之你也学着点。”他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张意之的腰。

    “我现在,到也真管不了这么多了。”张意之沉思与思索在一瞬间终止,她捂着腰上的软肉,转过头对赵骅说道,“本预备着的斩首时就要到了,这几日不得清闲。”

    “理解。剩下的事就像交给我呗。”赵骅面上的凝重褪去,又成了往日里那吊儿啷当的样子。

    *

    这一场闹剧沸沸扬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掩埋在暗处的势力带出地面得见日光。

    清扫涉案官员一千三百余人,重罪三百,行斩刑及连坐五百一十二人。

    定于街市午中问斩,主刑人张演之,监刑人裴镜渊,行刑部门刑部。

    这是第一次,朝中官员抬头能瞧见那总是站在一左一右水火不容的两位大人几乎齐肩站在一块。他们年龄相仿,才情相当,说着同样铿锵有力的话。

    “臣裴镜渊肯为天下万民请旨,以下告上、以幼状老、以低谏高者,废除刑部状告杀威规矩,广开击鼓堂,向民众开放。”

    “臣张演之愿为万官表率,请旨废除张家上下父子荫封,愿大族为首榜,兴族学,重科举,推优入士,不应与其他寒窗有异。”

    “准!”沈江鉴扫视百官,肃穆言。

    当连犊数尺的涉事名单和成千鲜红的无辜女子名单由张意之手中同时呈报在天子面前,大殿里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听见了帝王喉间几近要窒息的声讨。

    而“杀无赦”三字,分量之重,几乎要震碎人的骨骼。

    *

    问斩的那天,阴云大作,云重如雪披,数百上千百姓挤在大街两侧引颈去看在道路中间身披枷锁蓬头垢面的刑犯目光怔愣地木讷行走。

    那些人已经经过刑部的责打审问,本就皮不是皮肉不是肉,现在更是吓破了胆子,状如行尸走肉。

    这样的人该从张家族谱除名,可张意之在全族人的注视下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亲手写进了那本厚重而陈旧的册子里。她说张家永世不能忘记这些血泪屈辱和教训,这不是需要摆脱的污垢,而是锁在所有张家子孙脊骨上的镣铐与枷锁,自古以来吸人血就要用自己的血偿还,更何况是为人父母官,敲打进了骨头里低下头一阵子,才会知道抬起头堂堂正正做人有多难。

    行刑那天,她正如与张萧寒所说的,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张意之令全族老众前来观刑,但无论是男女老少,亲与不亲,全族不许穿孝衣。

    这有悖当朝礼律,也与以孝治国的血脉姻亲关系相违背。可张意之一声令下,没人敢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和张意之手里那本白底红字的族谱记录本说一个‘不’字。他们只是深深把头埋下去,所有人都只能听见自己胆战心惊的心跳声。

    张意之就是要要世世代代的后代都记得,都从中吸取教训。

    所以今日,乌压压一众张家人相互搀扶,彼此胆怯,饱受惊吓站在路边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人不成人,被拉去行刑砍头。

    他们恨张意之心狠,又怕她威严与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又怨那些人知法犯法犯下滔天罪行,又庆幸没有被株连。

    不多时,老人孩子低低的啜泣声在他们之间小声蔓延开,但是很快就被义愤填膺的民众的呼喊声盖了过去。

    张意之背着手站在台上,云过阴天将太阳渗出的一瞬间变成赤白色,又很快被云层覆盖,一阵一阵风吹过她的下摆,猎猎作响。她手里握着黄天圣旨,面前九根柱子上绑着已经被塞好嘴换好衣裳,只等着上路的一众人。

    裴镜渊站在她的右手后侧,赵骅抱胸站在第一根柱子前,三人沉默等待着午时,而在那间隙之间,她能够很清楚看到街上百姓用衣裳拉起来的血泪之书,听到那些愤怒激情的呐喊。

    那些一开始还为这些人哭的人已经一声都哼不出来。

    张家人混迹其中,像是脊梁骨被人已经戳破而弯折下去。

    午时已到,太阳撑破云层又露出白赤色光底,张意之的令牌掷到了地上,所有人安静下来,听见她沉声威严:“斩立决!”

    ……

    那场足以令百年之内大小官员战战兢兢、令所有人闻风色变的斩刑以血雾弥漫的强腕手段刻进史册,然则当时的人,譬如张意之和裴镜渊等流,他们站在历史的重要节点上,已经迈出了一步,却仍旧恍然不觉。

    行刑后,血蔓延成河,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堆积的火光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可怖叫声,人群却始终骚动又兴奋,他们举着手里的横幅,面上激情昂扬。

    清风送爽,张意之后知后觉她出了一层薄汗,早就已经把后背的薄衫打湿。而沉默着望向一望无际的、藏在雾里的京都景致,竟生出一点隐秘的失望。

    裴镜渊始终背着手,他似乎对眼前血腥的景象见怪不怪,眸里没有波澜。只有再看见侧着脸不知所思的张意之时才动容一刻,他不知张意之在顿悟什么,可显然面前人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以前他认为的张演之了。

    “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裴镜渊沉沉呢开口问。

    “还差一点了。”张意之转过头面向他,她自然知道他是在问什么,这时候她的面目松懈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与内敛。

    “清查族谱,从支从脉,幼小教学,青年有为,中年所用,老有所养。”她轻声清了清嗓子,认真道。

    “张家有您原是幸事。”裴镜渊平静望着她。

    “但愿吧。”张意之深深,深深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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