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人

    月亮躲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肯出来,一道驾驭剑器的身影自西南方来,最终落在“自在门”牌坊外。来人外罩一层浅金色袍子,裙摆位置用金线绣着门派瑞虎和翻腾的祥云作暗纹装饰,外袍极为轻便,风一吹,就将它吹离人腿边一段弧度,在这样的深夜,远远望去,恍似仙人降临。

    兰樨久久仰望头顶“自在门”三个字,她注意到,这三个字依旧鲜艳,甚至比她最后一次看这三个字时更甚。

    不敢作他想,只靠着本能,兰樨朝门内走去。一路上所见景象皆与从前重叠,往事一幕幕袭来,连风也变得沉重。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师兄的院门前站了多久。这个时辰,屋内的灯火早已熄灭,明明都是同样的亮度,兰樨却觉得师兄屋子的两个窗户比周围要暗出几分,像是以吸食人魂魄为食的妖兽眼睛,将她的内心深处变成一场荒芜的空,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她几乎是仓惶地离开,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当兰樨走到自己院门口时,几乎立刻就止住了脚步,不为其他,全是因为她的院中站着一道熟悉的青白色身影。

    那人听见响动,转身看来。

    师兄有一双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山涧溪流浸泡过,清澈,透亮,永远温润。

    他瘦了很多。

    未语先笑,轻易就将两人这几年的分别划离,“师妹。”

    月亮此时悄悄从云层中挣脱出来,为大地铺上一层银晖,将光辉轻柔地洒在两人身上。

    寒鸦归巢,橙红色的太阳斜挂在山的一侧,火烧云在天边铺陈开来,形成一副灿烂景象。自在门外,蓝楹花树落下纷纷花雨,在它脚底下的青石台阶上,两边各坐一青白色小童。

    左边小的那个,年龄明显小些,四五岁的年纪,是个女娃娃,头上扎着一对丸子发髻,各缀两只黄铜铃铛装饰,一张脸生得团白可爱,十分可亲。右边那只,十来岁模样,手里舞着一柄被仔细打磨过的木头小剑,口里念念有词,仔细辨听,多是一些“威武大将军,急急如律令”“威武大将军,同我御敌”之类的小儿顽语。

    十七岁的陆呈从他们身后走近,在两人中间坐下。

    朗辰看见师兄,扭着身体朝旁边坐,为师兄让出足够位置,同时混着惊喜叫道,“师兄!。”还没等陆呈坐下,朗辰一把扯住陆呈袖子,将袖口递到鼻尖深深一嗅,抬起头向师兄求证,“今晚有烧肉。”

    陆呈给他的回答是张开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朗辰习惯了与师兄的亲昵,在师兄的手掌下轻轻扭着身体,一派放松自乐的模样。陆呈刚在台阶上坐实,就感觉自己左边的袖子也被扯了扯,他低头看小师妹,却发现盼盼并没有看自己,一双眼睛还是望着脚底下蜿蜒的上山路。

    盼盼开口,声音艰涩难蓄,吃力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大师兄,师姐为什么还不回来?”

    五年前,师父这次从山下带回来的,是两个孩子,被他牵在手里的五岁朗辰和尚在襁褓的盼盼。朗辰这个孩子像极了世上所有爱玩闹的男孩子那样,在爬上爬下的过程中摔摔打打地平安长大了,盼盼则是十二岁的陆呈和十一岁的兰樨捧在手心里养着长大的,当时他们年纪小,没有养过灵宠的经验,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婴儿,等他们俩意识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是不寻常的事,再想干预已经有些迟了。好在山中只有他们四人,平日交流不是问题。

    “会回来的。你们师姐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陆呈告诉盼盼。

    “师兄今天做了烧肉,所以师姐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怕盼盼不相信师兄的话,朗辰隔着陆呈探出身体安慰师妹。

    陆呈好笑地看了一眼师弟,没再说话,而是同样将视线投向小路的尽头。

    “刘郎——”一声凄厉如雷鸣的声音划破小镇的天空,淡蓝色的狐火从布衣女子身上燃起,她原本平凡、粗糙的面容从火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眉如远黛,眼如深泉,唇如红梅的艳丽面容,七条褐黄色尾巴从她攻击的趴伏姿势中显现,“我为你报仇了。”她眯细着眼睛,瞳孔中满是激昂的怨恨,狠厉的五爪在地上抓住十条粗粝的痕迹。

    六道白色剑光虚影破空而来,直冲狐妖而来,狐妖出手抵挡,剑影纷乱,几道剑影在她身边炸开,生出层叠的雾瘴,挡人视线。狐妖在打落最后一道剑影之时,突闻极近的一道剑声,她矮身躲过,剑身擦着她的耳朵尖挥出去。狐妖还未起身,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掌拍得后退几步,踉跄地跌向身后早就狼藉一片的家具上,生生咳出一口血。

    烟雾消弭,周围安静地落针可闻。

    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屋子中央,正用一把轻减却弧度流畅的剑指着自己。她和那把剑,都是青白色的。

    “你今日胜了我,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兰樨说完,不再留情,驱剑继续攻去,剑舞在她手中,快得生出残影,狐妖狼狈闪躲,却被接连刺出伤口。最后一击,兰樨改刺为推,用剑柄抵着狐妖的肩身将她桎在断墙上,鲜红的血迹顺着墙面顺流成线,最终在地面汇聚。

    狐妖已经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神情平静、自然,面对将死的时刻,她似乎没有丝毫怨言。

    “我已经提醒你了,若你胜过我,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不似刚才话语中的冷硬,兰樨的声音中此时混杂着一丝不解。

    “如果刘郎还活在这世上,我就是拼死也要从你剑下逃出去。如今刘郎已然不在,我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小姑娘,你有没有心爱的人?这世上的甘愿人,你已经见了千万个,可还是只想待在他身边,不用每日煮茶烹雪,不用每日雪月风花,哪怕只是粗茶淡饭,哪怕只是粗布麻衣......”狐妖睁开眼睛,灼灼的褐黄色竖曈眼睛散发出幽幽暗光,像极了两颗非常漂亮的宝石。

    兰樨抵住狐妖的剑柄加深了力,阻止狐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要试图对我使用幻术。”

    狐妖忽的甜媚一笑,反问她,“求死也不能吗?”

    兰樨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狐妖轻轻摇了摇头,叹息般说,“真是一个奇怪的丫头。”

    剑柄松开的一瞬间,从兰樨袖里飞出一条已经缺了光泽的金色索绳,将狐妖接连捆了几道。在狐妖踉跄跌倒在地之前,兰樨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等狐妖站稳之后才拉开距离,扯了索绳的一段要离开。

    狐妖跟在她身后,动动手指,发现自己已经使不出妖力,只能在心里感叹自己愚蠢,没有把握住机会。

    在离开这间已经变成断壁残垣的屋子之前,兰樨路过了已经丧命了的“潘老爷”,在狐妖的注视下,兰樨冷静对着他踢了几脚。

    兰樨给狐妖留了时间,但狐妖已经亲手了解了他的性命,此时对补这几脚的兴趣并不大,反倒是对兰樨再生感激之情,默默说了一句,“谢谢。”

    兰樨没有回应她,但也没有着急拉着狐妖离开潘宅,而是绕到潘宅西北角的一处荒落小院里,院中杂草丛生,不见活人生活的痕迹,整个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最为惹眼,因为此时明明无风,以古井为中心的方圆一米内,躲避妖鬼的塔形竹架上贴的黄符正在猎猎作响。

    兰樨沉着脸一掌拍过去,掌风轻易就将竹塔推翻,纷扬在空中的其中一张黄符被一股吸力所引,落入到兰樨手中。特制的竹塔以及明显出自当今负有盛名的门派的咒纹,都在揭示此次来到潘宅完成任务的诸多不顺,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躲在他们中间,故意搅乱浑水,好做浑水中隐匿身形、挣脱束网的那条鱼。

    空气的流动带动已经困顿良久的井气,阴冷、潮湿的气味从井底攀附向上,混入空气中分散开来,兰樨手中的索绳急剧一紧,兰樨赶忙扯住,下意识的行为没有动用灵力,以致自己的指关节都狰狞的发着白。狐妖奔扑到井边,声音凄凉惨然,充满悲切,“刘郎,原来你在这里。刘郎,你怎么会在井里呢......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我等了你那么多年啊......”

    “狐妖,原来你在这里。”此次一同完成“潘宅失窃”任务的朔阳宫弟子潘峰从院门口进来,兰樨迈步上前挡住了他继续向前的意图,潘峰见此,面露尴尬之意,同这一行上并未多做交流的兰樨解释,“仙友,我是朔阳宫弟子潘峰,是和你一道前来讨伐狐妖的门派弟子,”说着说着,脸上还流露出一副悲痛的神情,语气夸张地继续道,“仙友有所不知,前屋那个被狐妖残害的潘家家主,还是我的一位表亲,虽然素日并未常有来往,但毕竟血缘亲情,现在都被你身后这个暴起弑人的狐妖破坏了,她实在可恨,实在可恶。”

    兰樨冷静横剑对峙,“审判她的事,由审慎司负责。”

    “是是是,仙友说得对。我只是有些伤心过度了,一时口不择言,仙友不要怪罪。”这么说着,潘峰后退一步,越过兰樨的肩膀去看狐妖,“哎,仙友,这索绳是你的吗?瞧着像是不太结识了,别让这狐妖挣脱逃了。我这还有条新的,仙友不要多心,我是不会抢仙友功劳的。”

    潘峰袖中一掌紧蜷,一条闪着金光的索绳在他袖中飞出,兰樨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不要!”

    回身看到的是自己捆在狐妖身上的低阶索绳应声落地,而狐妖也没有让新的索绳将自己捆住,反而在手中聚起一团浓重的蓝色火焰,尖利的指甲瞬间接近兰樨,最长的那指几乎就要戳到兰樨的面目。

    血色在兰樨眼前炸开,但在兰樨眼前久久未散的,是狐妖在知道自己必死之后扬起的嘴角。

    “仙友,你没事吧?还好......”

    “砰!”潘峰的假言假语被兰樨回身的一拳打得呛在嘴里,他弯着腰用手抿唇,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兰樨,眼神不善的如同一只饿鹫。

    “妖有审判自己的审慎司,犯了错的人也该接受惩罚,你说对不对?”兰樨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转着自己握成拳头的手腕道。

    潘峰缓缓直起腰身,把自己嘴角的血迹擦赶紧,又换回那张假模假样的笑脸,“仙友在说什么,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肯定是那只狐妖在背地里挑拨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刘昌之死或许和你没有关系,但制作竹塔,送给潘家黄符避祸的人是你,胡千解这些年的苦寻与痴等你明明都看在眼里,却置若罔闻,坐视不理,甚至三番四次借着自己朔阳宫弟子的身份,为潘家掩护。但人只要做了坏事,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你以为潘老爷死了,胡千解死了,这事就可以永远尘封了么?你看,我手里的是什么?”兰樨指间忽闪,一道黄色的符咒被她夹在两指之间,向潘峰展示,“百密一疏,你亲手画的符咒,怎么混入到了朔阳宫出的普通符咒中了?”

    “什么?”潘峰脸色一凝,伸手就要上前抢夺。兰樨动作比他更快,拧了他的手臂别到他身后,踢了一脚他的膝窝令他跪倒在地。潘峰当即冷汗冒了出来,汗湿了整片后背,他还是小瞧了这个不知道门派,更不知道姓名的女弟子,虽然知道这一路上都是她在破解他设出的迷局,但他竟然连一招术士都没有使出来就被她制住了。就在潘峰脑中混乱之际,他的后背上又是重重一压,是兰樨曲起膝盖压在了上面,力度重的潘峰只能低下头去,面皮与地面结结实实接触了一番,刚感受到压在身上的力气松了些,潘峰忙不迭抬头呼吸,正对上院中那口枯井,枯井的周围满是鲜血喷溅的痕迹,将不少符咒染上了真正的鲜红色。怀着惊徨的心,潘峰被压着拜了三拜。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当时,潘家人来朔阳宫请他回去,他看到狗一样躲在桌子底下的潘家老爷。那个时候,潘家老爷还年轻。他将人骗到府中杀掉,起因不过是因为刘昌当时忙着招待店中其他客人没有第一时间给他跪下行礼,就是这么一个理由,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瞬就成了一具枯井中的尸体。天地报应,自从杀了刘昌,潘老爷夜夜噩梦不断,而且刘昌家那个村妇媳妇,本想送去几两银子,哄她刘昌已经定居北都城过上好日子,丢弃了她,让她另作他嫁,至少搏一个明面上的息事宁人,但不管送上多少银两,她就是坚持不肯收下,一定要死心眼地守在家里等刘昌回来,还亲往北方去过几趟,当然次次都是无所获。

    潘家确有鬼祟,却不是枯井中的刘昌,刘昌确是一届凡人,只是他身上残存的妖气吸引了孤魂野鬼罢了。收拾干净府内鬼祟,潘峰又亲自上山砍竹制作迷惑妖鬼的竹塔。他虽然不知道刘昌身上为何会有如此浓重的妖气,却知道只要他的竹塔制成,加上朔阳宫符咒加持,普通妖鬼都近不得这口井了─并不是强力加持近不得,而是两者效用结合,将潘府整化成一座迷宫,这口井就是被层层保护在最内里的最后“宝藏”。众所周知,妖鬼的智商,都是很低的。

    在完成工序,该离开的前一刻,潘峰突然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他突然想看看,让他忙活了好几天的那个刘昌是如何模样。于是,他走近了井边,脚踏在井沿边,探头看向井底。

    ……

    “怀着这股恐惧回你的朔阳宫吧,我会一直关注你的。”

    等潘峰回过神的时候,寂落的小院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头颅悄悄抬起几分,不敢高于自己的后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离那口井更近了……

    审慎司的建立,可以追寻到仙历前一百年,最开始的宗门大多式微,而人间多有妖鬼横行。为了更有效率解决各地频发的乱象,当时各宗门派代表参加了以朔阳宫掌门发起的为期十日的“天和道会”,这次道会交流对整个修仙界来说是一次画改天地的重大改革,让零散的宗门小派真正加入到了已经有自己一套规则运行的修仙界,真正改变了平日接不到委派任务而只能凄凉散派的命运。“审慎司”应运而生,审慎,意为行动或决策时谨慎小心,审查考虑则需要周详,是为发布仙门任务,委派各门弟子,审判妖鬼时谨记。当年审慎司的第一个司长,便是当时朔阳宫的掌门,后来经过多次改革后决定,审慎司司长一职改由当时势力庞大的宗门掌门担任,每十年轮换一次。而如今负有盛名的宗门,非朔阳宫,天越门,撼雷宗所属,今年,是朔阳宫司掌审慎司的第六年。

    兰樨手中的符咒并非潘峰不小心混入的自己所做的符咒,而只是朔阳宫出品的其中一张,她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所有宗门弟子都会制作的塔架,朔阳宫出品的符咒,他和潘家老爷的关系,没有一样能定他的罪。但兰樨相信,坏人之所以是坏人,绝不会允许自己一生之中只做一件坏事,总有一日,兰樨会送这个名叫潘峰的人去他该去的审判场。

    青白色的身影从道路的尽头出现,三个坐在台阶上的人同时有了动作,两个小的冲了下去,紧紧抱着师姐不放,尤其属朗辰叫的欢,在兰樨身边跳来跳去,欢快的如同一只猴子,嘴里还迭声喊着,“师姐,师姐,师姐。”

    盼盼也开心,努力将词从嘴巴里完整蹦出来,“师姐,回来,回家,开心。”

    兰樨顺手揉揉朗辰脑袋,然后蹲下身完完整整认真地将盼盼拥住,“盼盼,师姐回来了。”

    “我也要抱,师姐也抱我。”回来是开心的时候,兰樨直起身也跟朗辰抱了抱,松开他后,故意抱着手臂问朗辰,“好了吗?”

    朗辰心多么大,根本不在意这个敷衍的拥抱,也不在意师姐揶揄的口气,而是直接拉着兰樨一只手臂让她上前去,嘴里大声喊道,“师兄也要,师兄也要。”

    兰樨蓦地顿住脚步,和陆呈的对视急急转弯,伸出手给了还要拉着他上前的朗辰后脑勺一个收了力气也把朗辰弹得嗷嗷叫的脑瓜崩。

    再抬起头,一身青白的师兄陆呈满眼温柔地注视着他们打闹,她的身侧是赶上来的盼盼,夜风温柔,将最后的夕阳送入梦乡。月亮从东方升起,月光照在他们四个人的身上,他们听见陆呈的声音在对他们说,“都回来了,我们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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