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 021

    调查兵团趁着夜色的掩护进入了西甘锡纳区。

    今夜星星与月亮皆在，云层稀薄，淡色的光亮洒落在大地上却仍旧照不亮众人蒙着阴霾的心。点亮的火把随着夜风忽明忽暗，明橘色的光跃然在各色的眼底，又将映入眼中的一切模糊勾勒。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月光下依稀可见有大小不一的巨石散落在街道之间、房屋之上，满地掉落的东西除却是人们逃跑时不慎丢失的物品以外，还有一些围绕着苍蝇的残肢断臂。空气中没有很多的血腥味，但更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就像是肉类堆积在酸性液体中太久。

    这个被比噩梦更恐怖的现实所点缀的夜晚实在太过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回荡。偶尔旁边的巷子里会传来一两声猫叫，但在这种时候却更加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可就是这样宛若恶鬼幽灵会在深夜出来游荡的地方，在几天前、调查兵团的众人出发时却仍旧是处处萦绕着烟火气和欢笑声。

    众人手中高举的火把像是游动的火蛇，尾端拖出细细长长的光，短暂的照亮身旁。

    透明的玻璃窗户上曾经映照出人们含笑而幸福的脸庞，但如今喷溅的暗红色凝固在上面，此时也只能在很快就消逝的光芒中刻印下一张张肃穆、略带恐慌的面庞和那一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由埃尔文领队，调查兵团谨慎而快速地穿过整座城镇。

    有细微噼里啪啦的声音自手中的火把而来，橘枝握着缰绳的手没由来的抓得更紧。直到随着接近，火把微弱的光将街边很大一团的什么东西照亮。

    原本只是随意一瞥，但在那白色之下，她仿佛看到有张扭曲的脸正死死地瞪着她。那张大的嘴无声宣告恐惧与绝望，被咬得破碎的身体与或是朋友、邻居、亲戚，亦或者陌生人的血肉混合在一起被包裹在这层层叠合的死亡之下。

    橘枝感觉胃内有点翻滚，但下一秒她就被人强硬地转过脑袋。

    夜色下，与周围无声弥漫的死亡气息不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沉溺着月光。

    利威尔似乎也如她那样紧紧皱着眉，但他搭在她脸上的那双略带冰凉的手却没有不自主地颤抖。

    “好好看路。”他只是这么简单地提醒一句。

    “那是…什么东西啊？”

    身侧同样看见那团东西的伊莎贝尔轻声询问。

    法兰的目光就从那团东西上轻轻扫过，随后才沉声回答她，“巨人没有消化器官，所以吃掉的人多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像这样吐出来。”

    这无疑是个残酷的事实。

    虽然人也会吃掉禽类和一些野兽，但那是为了生存需要，所以人体内才会有消化器官将获取的肉类和蔬菜全都转化为养分和不需要的废料排出。这是自然界的食物链中的一环，而人正是高于那些禽类和野兽的。

    可巨人呢？它们没有消化器官，这意味着吃掉人类也不能借助消化人体来获得营养，更何况经过证实它们对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完全没有兴趣，而且自人类躲避在高墙之后不能进食的它们却仍旧没有因为饥饿而死亡。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巨人吃人并非是为了生存，它们吃人的行为只是单纯的为了杀戮。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橘枝觉得有点背脊发凉。

    因为巨人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让人类灭绝，就像神所降下的惩罚，让所有自视甚高、自私自傲的人走向穷途末路。

    但她又认为人类从来都不是什么温和的物种。

    心思诡谲、纯良真善、自私自利…或许这些形容词在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身上都不合适，但经过岁月长河的洗礼，人类早已经进化成一个复杂的生命体。或许在一个看似无害的大环境下大家都会随波逐流，就像围困高墙内的人们都甘当“家畜”，可当哪怕只有一个人隐隐意识到在风平浪静的假象下逐步逼近的危害时，他（她）只需要高举旗帜，便能够号召到更多的人。

    ——“我们从来不知道巨人从何而来，为什么吃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无知的。可在这高墙之内，有的人被权利和财富蒙蔽双眼；有的人被幸福和家人蒙蔽双眼。但哪怕他们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危险仍旧在步步逼近。”

    ——“而调查兵团不会安于假象的和平，我们想要的是追溯一切的根源、看清一切的真相。直到所有的人类都能够走出高墙的那一天到来前，我们绝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

    ——“现在，你们也将用你们手中的刀，去刺破真相前的重重迷雾。”

    ——“欢迎你们正式加入调查兵团。”

    确定加入调查兵团的那天，埃尔文所说的话在脑海中浮现。橘枝突然又意识到，反抗的火种从被种下的那一刻起就从未熄灭，而能够让其重新变为烈焰焚烧一切的献祭品，就是人类自己。

    *

    穿过西甘锡纳区后，埃尔文却没有选择继续前进。

    纵然现在有夜色作为掩护，可以趁着巨人们不能行动的时候赶路，但不管是人或者马都会疲劳，调查兵团不可能不眠不休，如果今夜就直接出发前往罗塞之墙的话，天明后人正是最疲劳的时候，而且到时候巨人开始行动起来，哪怕是找到了地方休息也不可能完全安心入眠。

    所以不如趁着现在，好好休息，然后早点出发。

    因为巨人不会攻击马，所以马全都拴在玛利亚之墙的墙根下，而众人就利用立体机动装置上到城墙上休息。

    但在当夜，睡着的人几乎没有。

    橘枝也没睡意，可她强迫自己入睡，这才在出发前浅浅眠了一会儿。

    天光大亮前，所有人整备好就要出发。

    依旧还是采用长距离索敌阵前进，只是考虑到这次跟在墙壁外不同，可能会更加频繁地遇到巨人，所以队伍重编，还没有什么经验的新兵们都到队伍的中央去护卫马车和补给，又从老兵当中抽调实力和经验都有的人编成最外围的索敌班。

    如果行进途中外围的索敌班遭受严重打击或是全灭，那就由最近的传令班去补上，以此类推，任何一个位置有空缺都由最近的班去补上。

    这在最大程度上确保了新兵的安全，而在最外围有经验的老兵们需要与巨人交战时也会更有胜算和生还率。

    橘枝所在的小队仍旧是索敌班。

    因为出发时天还未完全亮起，所以在前面一段路上没怎么遇见巨人，哪怕偶尔见到也只是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或许看见人时会有点动静，可仍旧没有多余的精力追上来。

    但随着太阳高悬，巨人越来越多。

    再次发射了信号弹的橘枝有点担心以现在遇见巨人的频率会不会到后面信号弹都不够用，不得不说，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巨人实在是多。就像现在，来自中央指挥埃尔文的信号是保持这个方向继续前进，而这个决定意味着不止她所在的右翼出现巨人，左翼也同时出现了。

    没有办法两边同时回避，所以只能让索敌班就地解决。

    不过其实也不是真的解决，一般的无垢巨人行动力没有那么强，所以只需要砍伤脚后跟或者膝盖阻止行动就行，这样还能省点瓦斯也免得太过耗损刀片。

    随着入夜，疲劳一天的众人终于能够暂时歇息。

    落脚的地方是个小村落。

    很明显巨人已经来过了，因为不少房子都被破坏，地面还有些断肢都有点腐烂发臭起来。但能够有歇脚的地方就很不错了，大家也不挑，各自找地方休息。

    橘枝吃东西时，埃尔文来了。

    作为指挥的他今天不比索敌班的大家轻松，也不知道是不是作为整个队伍的大脑太耗费精神力，总感觉他有点疲惫过头。

    而正当她准备礼貌地询问他有没有吃东西时，他倒是先把来意说明。

    今天一整天调查兵团的人员损失不算惨重，却也算大。

    巨人出现过于频繁，众人又几乎都在赶路，虽然中途有短暂休息补充食物，但也需要提防周边精神一直都是高度紧张，而在这样各种状况的影响下有人失手很正常。

    有十几人都被吃掉，还有几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埃尔文就是来请求橘枝帮忙治疗伤者的。

    没有以这是她作为调查兵团成员的义务来胁迫，埃尔文只是分析现状，将利害摆在橘枝面前，然后让她自己选择。毕竟这种能力实在惊人，小范围内传播倒也算了，一旦知道的人多了势必会发生一些麻烦的事情。

    利威尔很清楚，如果罗塞和希娜之墙没有被破，人类现今躲在仅剩的两道墙壁后面，那等调查兵团脱险之后，若是有谁走漏风声将橘枝的这份能力传到内地的那些王公贵族耳朵里，那她必然会成为被圈禁起来的特殊收藏品。毕竟那些猪猡从不把一般人当人看，只会用手中的权利和地位给自己谋取更多的好处，所以真的知道后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所以他问：“如果罗塞和希娜之墙没破，等我们脱险后，你能确保没人会把她的能力传出去吗？”

    已经想好如果埃尔文给出肯定的回答就揍他，但利威尔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我没办法保证。”

    “所以一切可能的后果都要我们承受，好处却是你们的。”利威尔逼近埃尔文，眼神沉沉的，“你倒是想的很好啊，那如果有人问到上次损失惨重的壁外调查她为什么不出面救人呢？”

    埃尔文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沉着冷静，眼神中的坚定让人从不怀疑他选择的路对错与否，而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

    此刻他看着利威尔，神情一如既往地道：“如果她愿意帮忙，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全力去保护她。要是有人问起你说的这件事，我也会出面解释。”

    得到了想要的保证后利威尔的神色也依旧没变，但他转而看向了橘枝。

    “决定权在你，自己选吧。”

    *

    橘枝虽有犹豫，但还是选择帮忙。

    就像她当初愿意进入高专、愿意成为咒术师，其实也不过是想用意外发现的反转术式去帮助别人而已。而她还记得，那时候五条老师就站在她面前，对她伸出手，说咒术界需要她。

    她没有太多犹豫，就说了好。

    被爱着长大的孩子总是天真异常，哪怕知道危险，可她仍旧觉得自己的这份力量是要用到对的地方，更遑论在知道能够治疗别人的反转术式使用者在咒术界多么稀有后，她更是产生了一种职责感。就像现在，她也觉得自己应该用这份力量去帮助大家。

    埃尔文把所有人召集在伤者旁边，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示意橘枝直接开始。

    今夜星河灿烂，月亮却藏在云层后。

    从橘枝掌心里亮起的光将众人被疲惫、恐惧所覆盖的眼瞳照亮，所有人都怔愣地看着同伴失去的手在光晕笼罩之下恢复如初，而这宛若神迹的现象让人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躺着的人哼了哼声。

    “团长——？！”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利威尔和法兰以及伊莎贝尔早已经将橘枝护在身后，哪怕他们知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而埃尔文先是示意众人安静，这才开口解释，“橘枝的这份能力就是当初她能够加入调查兵团的原因。在她初次进行壁外调查时，她所在的弗拉冈小队包括她自己在内共有四人重伤濒死，但是全靠她的能力，没有任何一人死亡。”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在消化信息，又像是在迷茫自己是不是累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而埃尔文继续道：“只是这份能力并不是很稳定，使用的时候会对本人身体造成损害。也是最近，橘枝才能更加自如的控制，而且之前使用过后对身体的损害才刚刚恢复得差不多。”

    没有人问在上次损失惨重的壁外调查里橘枝为何没有给伤员进行治疗，但埃尔文知道不问不代表心里不存疑，而任何一点不和谐的种子或许都会成长为威胁调查兵团的因素，所以在那颗“种子”可能已经埋下之后，他就主动将其挖出来。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这番话明里暗里都在说橘枝对能力掌控不熟练，而且使用过后副作用太大，也是因为这样上次的壁外调查她才没有给伤者治疗。

    这番话在橘枝这里根本就是只有“对身体有损害”是正确的，但在别人看来，却是完美的说辞。毕竟那么厉害的能力，一时掌控不了很正常不是吗？有副作用更是合理的。

    埋在心里的那点稍有不满的种子被连根带起，众人看向橘枝的眼神变得特别不一样，更有人好奇地跟身旁的同伴小声讨论这份能力的来源。

    一时间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埃尔文并没有阻止大家的讨论，他只是示意橘枝继续去治疗下一个人。

    几个伤者，有内伤的、有断手断脚的，但对于只要有一口气都能救的橘枝来说也没什么，只要一用上反转术式，很快就好了。

    就是一口气消耗太多咒力，她的身体有点不舒服起来。

    只是临到最后还剩一人，哪怕胸口闷的像是压了块石头，她也打算把人治好再休息。

    但没成想，利威尔拦住了她，“先休息一会儿。”

    “我可以先…”

    “他是断了脚，不是马上就要死。”利威尔打断橘枝的话，语气和态度有点强硬，“现在，坐下休息。”

    一瞅利威尔的眼神橘枝就知道现在该是乖乖听话，所以很干脆地就坐下了。而那个断了脚的人也没不满或是催她，只是就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她才摸了摸鼻尖，朝身旁的人靠了靠。

    这时，男人或许也是发现自己的行为不礼貌，才收回了目光。

    歇了几分钟后，感觉要好些的橘枝立刻开始给人治疗。

    当光晕散去，断肢再生。

    男人像是怀念一般地抚摸着自己的腿，而橘枝并没有继续打扰他，只是起身准备离开，但却被他叫住。

    “真的很感谢你。”棕发的男人看起来有点温温吞吞的，若是平时见到橘枝都会觉得他应该更适合需要耐心的精细活儿。而此时他略微垂眸，指尖捏着脖颈上戴着的装有和家人合照的挂坠，似是在回忆什么。几秒后，他抬头看过来，“感谢你将神迹赋予我。如果我能够再与家人重逢，她们也不会因为我的伤而难过，而明天，我也能够继续和同伴并肩作战了。”

    面临过死亡的人会更加惧怕死亡。

    就像被治好的这几人是被巨人所伤，那他们应该也会更加害怕巨人才对，可男人在说到能够继续和同伴并肩作战时，眼中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橘枝有点恍惚，而身后的声音让她回头。

    夜色中，木柴烧得噼里啪啦，而橘色火光跳跃在大家的眼中，仿佛将近日来覆盖的阴霾全都拂开。

    明明就在之前，大家都还沉默寡言，又像是失去方向的船，眼里全是迷茫。

    而现在，他们的眼眸重新变得明亮。

    “所有人都在说，你的能力是“神迹”。”埃尔文拿着吃的走了过来，递给橘枝，“不过这并不夸张，不是吗？而且还要感谢你，重新给了他们希望。”

    橘枝接过食物，没有吃。

    她静静地看着大家围坐在火堆旁说话，一双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而埃尔文说是因为她，大家才又有了希望。

    的确，在绝望的时候人会抓住一切出现在眼前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但真正绝望的人仅凭她展露出的治愈能力就能重获希望吗？不能吧。所以其实大家并没有真的绝望，而是在迷茫。

    ——迷茫不知前路的未来，也迷茫不知道能不能活过的现在。

    但哪怕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谁也没有真的绝望。

    那微弱的希望火种，仍旧一点就着。

    他们说她的能力是神迹？在他们眼中或许是这样吧。

    但在她看来的话——

    “永远给自己保留一点希望，然后在任何时候、能够被任何人点燃那点希望的大家，我觉得才是真的会引发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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