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北风下，衣物在风中剧烈翻飞，如蝶狂舞，横生萧瑟。

    朝颜带着游玄替方靖在屋后下了葬，将他的墓冢安在王淓的墓旁，使两人能依偎在一处。

    站在爹娘的墓碑前，游玄并不悲痛，只是愣愣随着朝颜一道在两块墓碑前跪下，对着墓碑磕头。

    朝颜并不觉得游玄面对亲人离世时的淡然态度奇怪，反而心疼地看着他，将他紧紧搂在身侧，对着王淓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这场大雪无休止地下了七日才停下，七日后，屋外的梨树在风雪夹击下，只剩一树枯枝，横指天际，缓慢枯死。

    朝颜带着游玄踩着厚实的积雪下了山，于城中找到一辆车马，启程去往雀羽国王城。

    踏上那片豁别已久的土地时，积雪已消融大半，华城内春色料峭、万物复苏、春意阑珊。

    车马抵达王城不久，朝颜便花大价钱买下一座看起来像是以前住过大户人家的宅子。

    宅子四合，从前到后占地庞大，可惜满园萧索，久无人气。

    站于主城偏西处，朝颜拉住游玄的手，抬首看着眼前这座大宅，眼带落寞之色道：“今后我们就住在这儿，可好？”她问游玄。

    游玄并未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里照旧掀不起丝毫波澜。

    朝颜对这座宅子非常熟悉，不过花三天时间便将府邸上下收拾整齐，同游玄在此住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朝颜招收了不少落魄壮丁和姑娘到府上做事，她性情随和，并不要求新来的伙计快速上手工作，总是耐心又温柔地教导他们，让他们慢慢适应府里的生活。

    游玄每日都会坐在外头的莲花池边看书，入府之人见了总会过去与他见礼，但他总是面无表情。

    安排好府上大小事宜后，朝颜难得空出时间来找游玄，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笑着问他：“小游玄，你这般喜欢读书，可是以后想当夫子？”

    游玄闻言将眼睛从竹简上抬起，定定看着朝颜道：“我爹说我娘让我好好读书，以后当高官。”

    朝颜笑了，眉目间却隐有落寞之色，微微抬手抚了抚游玄的脑袋：“这是你想做的事吗？”

    游玄看着她，良久才点了点头，“是。”

    得到肯定回答，朝颜的眉头缓慢舒展，微微一笑道：“可做高官不是易事，不是光抱着书看就行，我让夫子来教你吧。”

    “夫子？”

    “对，是会像你阿爹一样教你的人。”

    此次谈心后，不过两日，朝颜便找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夫子教游玄读书。

    可不知为何，游玄极其抵触这位脾性还算温和的夫子，教学过程中始终不肯配合。

    某日，游玄与夫子发生口角，夫子气急，过来拿他的竹简，游玄发怒反抗，死活不肯将竹简给夫子，争持不下时，直接拿起桌上的墨砚就想砸夫子的额头。幸好夫子躲避及时，这才没被他砸伤。

    得知游玄砸了夫子，朝颜慌忙过来寻人，等向夫子赔礼道歉后，她才无奈地看向游玄道：“为何要打夫子？”

    游玄一脸固执，小嘴抿得死紧，一句话也不肯说，仿若外头始终缄默的苍松。

    僵持一会后，朝颜拿他没办法，叹口气才俯身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哄道：“我之前被你娘养在屋里，也曾随她学过一些文书时政，若我来教你，你可愿意？”

    游玄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朝颜。阳光洒在他清秀的脸上，看不太清表情，但能看到他最后点了头。

    见游玄答应，朝颜浅笑道：“既要教你，便得有个称呼，夫子我也称不上，不若你便唤我师父吧，我记得你们人都喜欢这般称呼。”

    游玄出神地看着朝颜，直到她离开都没有唤出“师父”二字。

    自此后，朝颜每日用完饭后都会在堂前教游玄读书识字，时而教他舞剑，时而教他喜怒哀乐，有时还会告诉他他阿娘的旧事。

    在朝颜与游玄相处的时间里，浅汐眠慢慢得知游玄的阿娘原是这座大宅子以前的主人，乃是王府上的千金，其父是王城内极受百姓爱戴的城令。

    二十多年以来，王家始终繁华不息，可惜好景不长，王淓父亲因受朝中某位叶姓官员陷害，在去往另一座附城探查旧事的路上遇了害，宅子不过几日就被国君派人查封了。受卫兵驱逐，王淓只能带着祖母一路逃亡离开王城。

    逃亡途中，王淓祖母因不慎染了寒疾，没能挺到她们找到一处躲灾之地便溘然长逝。

    接连经历家破人亡之苦，绝望入骨的王淓躲到一处荒庙就打算悬梁自尽，却被恰巧经此下山的方靖救了下来。

    脱离危险后，王淓与方靖相处不过两年便互生情愫，不久就在屋内简单办了昏礼。

    王淓是在成亲第二年有了身孕，因难产出血，生下游玄后不过一日便撒手人寰。

    每次提到王淓逝世，朝颜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游玄却毫无感觉，仿若在听一个不感兴趣的故事，许是他从未与自己的阿娘相处过。

    朝颜也发现游玄对很多事不感兴趣，即便日日坐着看书，也从不见高兴。

    为了让游玄变得鲜活些，朝颜开始带他出去认识那些常在街边玩耍的孩童，鼓励他去和孩童们一起玩。

    一开始，游玄十分抗拒这些事，直到朝颜坚持不懈带他去了几次后，他才终于踏出第一步学着孩童们的样子玩石子。不过只有在朝颜带他出来他才会去玩，一旦朝颜不在，他就照常坐在府中看书，一动不动。

    除了让游玄与其他人多接触，朝颜还不厌其烦地教他不同情绪，比如受了伤，可以哭，可以难过，可以寻安慰；再比如完成了任务，可以高兴，可以讨奖励；有喜欢的东西要说出来，要勇敢去争取；不喜欢的东西，要学会拒绝；面对城里那些因战乱逃亡的人，要心怀怜悯，要尽所能给予他们帮助等。

    在朝颜的言传身教下，游玄慢慢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性情依旧清冷，还是亦步亦趋学会了朝颜教给他的东西。

    他会在完成朝颜布置的任务后向她讨要奖励，不想吃的东西、不想做的事会拒绝，面对城内那些身处困境之人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帮助，会跟着朝颜一起施粥，会学着朝颜的样子安慰那些孤苦之人。

    他一步一步，跟在朝颜身后，踩着她留下的脚印，极其虔诚认真地往前走去。

    在朝颜的教导下，不过八年时间，游玄便成长为比她还高许多的男人，不负众望成为王城内的新城令，一时引得城内众多高门贵族前来攀亲。

    看着源源不断送来的贺礼，朝颜坐在梨花木雕桌旁，笑着瞥向游玄：“小游玄不愧才貌双全，才上任城令不久，来议亲的红人都快把府上的门槛踩塌了。”

    看着眉眼带笑的朝颜，游玄一如小时一般抿着嘴，一言不发。

    朝颜转眼看他，浅笑道：“你也快到及冠之年，也到了该嫁娶的年纪，可有喜欢的姑娘？师父可以帮你去问问。”

    游玄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坚定地看着朝颜，带着压抑不住的炽热情感。

    朝颜看着游玄染满情愫的眼，微微愣了下，良久才偏头一笑道：“好吧，师父知道了，待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再同师父说罢。”

    游玄并未开口，只是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有一束阳光从门口处泻入，落在沉默的两人身前，绘着半明半昧的光柱。

    喝了口茶，游玄沉声开口：“师父，为何八年过去了，你的容颜始终未变？”

    朝颜闻言，表情微窒，良久才叹口气道：“你现已长大成人，我也不再瞒你。其实我并非凡人，而是能修成人形的梨花精，你可怕我？”

    游玄转眼看她，脸上并无惧色，似是早已猜到此事，只轻笑一声道：“怎么会，我一直觉得师父并非凡人，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身份，我很高兴。”

    不想游玄并不深问她的身份，朝颜微微一怔，顿了顿才倾身摸了摸游玄的发顶，一如小时一般。

    游玄低着头，任由朝颜摸他，像是做了极大心理准备后才说：“师父，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察觉到游玄说话的声音在颤抖，朝颜看着眼前低头敛目的游玄，眼泛微光，慢慢将他的下巴捧起，与他四目相对：“我会一直在此，直到你身归虚无。”

    “是因我阿娘？”游玄眼里的光忽明忽灭，语带不定，似是害怕得到答案，又想得到答案。

    朝颜闻言一笑，眼带笑意道：“也是因你。”

    游玄先是一怔而后也弯了眉，像是受感染一般，嘴角微微扬起。

    后来两年时间里，游玄身为城令一直专心为民办事，公正不阿，得到全城百姓爱戴，期间他从未有过属意女子，一经休沐就回到府上帮朝颜侍弄花草，给她做饭，替她研墨点灯，在她不小心睡在外边时将她轻手轻脚抱回房内。

    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们相处得格外恪守分寸，从未试图捅破那层几近透明的窗纸，但情愫却如日光透过纱窗一般漫进屋内。

    可惜好景不长，游玄刚过完二十岁生辰，身体一向很好的他突然生了场重病，额间猝然破开一个黑点，往外冒着杀气腾腾的黑气。

    朝颜施法替他疗愈，每次都会被那黑气反噬受伤。

    游玄无力地坐在榻上，勉力伸手想让朝颜停下，但朝颜却不肯放弃，不管不顾地帮他压制黑气。

    可即使朝颜一直用法力帮游玄疗愈，他的病仍旧没有丝毫起色，反而越病越重，一开始还能勉力起身去工府处理事务，坚持半个月后，已病到连自行下榻都无法。

    在帮游玄疗愈一个月后，朝颜消瘦了许多，本就薄弱的身体在法力燃耗的同时变得愈加瘦削。

    某日，朝颜沐着日色进到游玄屋内，给他喂了药后，突然同他说起她要回灵界一趟。

    游玄虽满心不舍，最终还是答应了。

    朝颜不在的时间里，游玄终日躺在榻上咳血，下人给他送饭来，他往往吃上一两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游玄的病越来越重，期间有不少朝廷重臣来探望他，他却连起身都无法，只能谢绝官友的好意。

    朝颜离开十日后，游玄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上书国君移病还官。

    弥留之际，游玄嘴里一直念着朝颜的名字，声声悲戚，令人不忍多听。

    府里陪着游玄长大的下人们皆聚在屋内啜泣着，没有一个敢去看榻上那个分明正值青年却病到毫无血色之人。

    游玄转动眼珠扫着室内躬躯站着的人，视线最终落到了窗外那棵开得正盛的梨树上。

    时值春季，满园春色，梨树开满一树白花，在风中飘洒，如孩童在天地间欢戏。

    游玄勉力望着开在枝头上的梨花，不过片刻终是支撑不住，阖眼倒在了榻上。

    溘然长逝间，屋内哭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