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蝉十岁之前，一直住在桃城市最南边的老城区里。

    老城区的建筑都有些老旧，楼房不高，最多也就八层，发锈的钢筋防盗窗里晾的衣服养的绿植杂乱无章。老房子隔音不好，每到饭点都能听见谁家炒菜热油滋啦滋啦，闻到谁家煮了鸡炖了鱼，烟火味很足。

    老城里打在墙上的夕阳都比别的地方要红些旧些。

    夏天热的人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沈蝉就会和弟弟捏着一块两块去社区的小超市买冰棍儿。冰棍儿是那种老式冰棍儿，只甜，只冰，味道没有那么丰富。小孩子爱玩爱闹，炎热的夏天常常会出一头汗，小小的一只冰棍儿，一口一口的舔完很满足。

    吃完一根冰棍儿的时间是最短的，日子却长的一眼看不到边，那样高的天空，却总觉得一伸手就摸得到。

    冗长的日子绵延向前，平静的老城里沈蝉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平。

    孕育了两个子女的父母并不相爱，爸爸妈妈永远没有尽头的争吵占据了沈蝉和弟弟几乎所有的童年记忆。

    年幼的沈蝉常常会在很热的午后蹲在居民楼下，在旁边花圃里面的沙土地捡顺眼的石头或在不知名枝叶间观察长得奇形怪状的不知名小虫。烈阳晒的流下咸涩的汗水，进进出出同她打招呼的邻居，住在一楼父母同样爱吵架的好朋友景红豆，还有道上驶过的四个轮子两个轮子的车子，这些能够在百无聊赖的午后带走她一些注意力、叫她脑海中的思绪不至于无处安放的东西，她都在意，只有身后楼上隐匿在钢筋混凝土中的争吵声与她无关。

    沈蝉的童年在这样平静的午后明媚的阳光里支离破碎。

    弟弟小泽是个爱哭鬼，爸爸妈妈一吵架他就哭。沈蝉像弟弟这么大的时候也很爱哭，现在每次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她也有些想哭，但比起流眼泪，占据大脑更多的是害怕与恐惧。

    爸爸妈妈吵架时的凶神恶煞，脸扭曲着变成电视机里渗人的魔鬼，实在是叫人害怕。

    那是一段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无比遥远和悲伤的日子。

    十岁之前的日子总是灰蒙蒙的，过得很快很快。

    爸爸妈妈是在她十岁那年离婚的，平静生活里的巨大变故来的突然又毫无征兆。在沈蝉十岁之后的人生里，她常常回想起那个灰蒙蒙的下午。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的一个很平常的课间，沈蝉坐在座位上慌忙的补下节课要交的罚抄，班上几个和她玩的好的女生突然风风火火的跑进教室，踩的门槛框框响。

    她们喘着粗气冲沈蝉喊：“沈蝉沈蝉，你妈妈来了，真的，就在楼下！”

    沈蝉一听，立马放下笔拔腿就往外跑。那时是爸爸妈妈又一次争吵后，妈妈已经快一个多月没回来。

    那年沈蝉不满十岁，上四年级，教室在四楼，弟弟六岁，上一年级，教室在一楼。她一路小跑着下楼，几次摔倒。

    但还是晚了一步，当沈蝉揉着摔疼的膝盖站在一楼时，妈妈和弟弟只留给她一大一小两个急匆匆的背影。

    周围的人很多，小学生们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很吵。弟弟背上背着的蓝色奥特曼卡通图案的书包在她的视线里晃呀晃，心中隐隐升出不好的预感，一声“妈妈”堵在喉咙叫不出口。

    她突然想哭，但忍住没哭，上课铃催命似的响起来，尖利的她耳朵发痛。

    她转身上楼，妈妈不是来找她的。

    后来，沈蝉在那个下午没等到妈妈也没补完罚抄的单词，被英语老师骂了一顿又罚站了一整节的英语课。

    放学时她还是来到弟弟的教室门前，没看到弟弟圆圆的小脑袋，更让她绝望的是，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了爸爸，他脸色沉重，看到沈蝉就扯着嘴角故作轻松的苦笑。

    爸爸从来不接他们放学的。

    爸爸妈妈的争吵和沈蝉的童年一同在那个平常的下午戛然而止。

    沈蝉很早就在爸爸妈妈的争吵声，在玻璃的破碎声和弟弟的哭喊声中思考过爸爸妈妈会不会离婚这个问题了，但她不敢做他们真的离婚这种假设，小孩儿的世界很小，爸爸妈妈离婚是比天大的事。

    可发生在电视剧中的“离婚”终于还是在她的世界中出现了。

    父母分开的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诡异。爷爷奶奶从县城来到家里，常常与父亲谈着谈着就开始破口大骂。

    骂妈妈是个恶毒的女人，骂她心眼儿又多又坏，骂她拆散这个家诚心叫他们不好过，骂她为什么争夺她孙子的抚养权而不是她孙女的。

    爸爸叫她小声点别说了。

    沈蝉躲在卧室里被吵的睡不着，把脸在被子里埋得更深。

    后来她就没再见过妈妈。直到妈妈自离婚后第一次来看她。

    那时沈蝉正在上课，那天阳光很好，她坐在座位上往窗外看，妈妈身边站着弟弟，站在窗外对她笑的温柔。

    妈妈跟班主任请了假，带她出了学校，沈蝉心里激动的不行，以为妈妈要像当初带走弟弟那般带她走。

    她自然想要妈妈，但爸爸对她也很好，如果她和弟弟都跟了妈妈，爸爸一个人孤独了怎么办呢。她默默在心里纠结。

    妈妈带着他们去商场给她买了好几件衣服裙子，她实在是太开心了，紧紧拉着妈妈的手，闻到妈妈身上那股香香的味道，沈蝉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幸福的。

    直到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问她：“小蝉，妈妈只带走弟弟，你不会怪妈妈吧？”

    沈蝉正大口地啃着汉堡，沙拉酱吃的满嘴都是，一听到这话，激动了一下午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她看着妈妈，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

    “妈妈也是迫不得已，和你爸离了婚我一个人哪养得起你们俩，你爸能赚钱，你跟着他肯定能过好日子，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能明白吗？”

    沈蝉又点头。

    “就算离了婚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妈妈，我能常常来看你啊，等你长大了能自己认路了，你还能坐车来看我和弟弟对吧？”

    沈蝉又点了点头，她在心里想，其实她现在就认路了，她可以自己坐公交车去学校，去图书馆，去补习班。

    “对了，”妈妈突然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我走之后你爸你爷你奶，说我什么了没有？”

    沈蝉慌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最后心虚的摇摇头。

    妈妈却将嘴一撇，白了她一眼：“肯定说了，你奶奶什么样人我还不知道？你还向着他们……”妈妈说着，拿起一张纸巾擦弟弟吃的脏脏的嘴巴。

    “我没有……”沈蝉无力的辩解，心里觉得有些愧疚，嚼东西都没了力气。

    妈妈没有要带她走，在外面逛了一下午，学校已经放学了，妈妈把沈蝉送送到了小区门口。

    妈妈走了，拉着小小的弟弟的小小的手，上了跑的很快扬起很大沙尘的公交车，往他们的家里去。

    沈蝉手里拎着购物袋子，里面装着妈妈给她买的漂亮的新裙子，口袋里还装着妈妈给她的一些零花钱，她目送妈妈弟弟坐的车走远后，转过身往自己家走。

    太阳更刺眼了，她抬起头，望向头顶上空悬着的那轮亮的发糊的太阳，阳光刺的她眼睛发酸，她有点想哭。

    为什么呢？沈蝉心里在问，也不知道是问谁，也不知道在问什么。

    日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没有争吵了，家里的碗和杯子也不会再碎掉，也没有妈妈和弟弟了。从此以后，沈蝉要自己一个人上下学了。

    爸爸很怕女儿跟着他过得不好，工作更努力，也变得更忙，没时间管她，四年级上完，就把沈蝉送到了奶奶家。

    同住在奶奶家的，还有叔叔的两个儿子。

    两位老人明显更喜爱他们一些，小老太太脾气十分古怪，沈蝉又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没什么朋友，那段日子不甚好过。

    沈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逐渐习惯没有妈妈弟弟离开爸爸的生活的，总之日子一天一天的过。

    初二那年来初潮，她早就向班上一些生理期来的早的女同学学习过这方面的生理知识，知道这是初潮，只是毫无准备，她趁家里只有她和奶奶的时候，悄悄地跟奶奶说：“奶奶，我好像来月经了……”

    她倚着卫生间门框，声音很小，心中有种莫名的羞耻弥漫。

    奶奶出门去给她买卫生巾，回来的时候将一个黑色塑料袋往沙发上一扔，抱怨一袋卫生巾怎么这么贵，她那时候哪用过这种高级的东西。

    沈蝉拿着塑料袋进了卫生间，换上了干净的贴了卫生巾的内裤，听着外面老人的喋喋抱怨，一点一点的搓沾了血的脏内裤。小腹细细隐隐的抽痛，有什么黏稠的东西紧巴巴糊在心口，捂得她喘不上气来，心里像是起了一场浓郁的大雾，经久不散。

    爸爸是在她第二次来月经，抽空来看她时，无意间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看到用过的卫生巾才知道这件事的。爸爸问过后欣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说她长大了。

    长大了啊，怎么突然就长大了呢。

    爸爸去超市挑最好的卫生巾，买了很多给她，临走前除了给奶奶留钱，又在没人的地方给了她一些。

    第二天，沈蝉坐在马桶上，撕开爸爸买回来的卫生巾包装时突然情绪上头，偷偷的哭了一场，心口那片郁闷的雾也终于被这场眼泪冲刷散去。

    少女的心像六七月的雨季，连绵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沈蝉在这场缠绵的小雨里湿漉漉的长大。

    小时候天花板很高很高，沈蝉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很多条金鱼在天花板上游，闪闪发亮的鱼尾巴挑起的水珠滑落，“啪”的砸在沈蝉脸上。

    于是她的身体也变得轻盈盈的，飘起来，和那些金鱼一同飘在天花板上。

    后来，沈蝉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天花板越来越低，漂亮的金鱼也近在迟尺，贴在沈蝉脸蛋上吐泡泡摇尾巴。

    过往的日子是一场浩荡巨大的梦魇，困住往前走的人在过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