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零一四年,沈蝉满十五岁,参加了当年夏天的中考。那年夏天真的是很长的一个夏天。中考一结束,沈蝉就开始收拾起这五年在奶奶家的东西。不出意外的话,她将会考到八中,然后和爸爸一起搬到八中所在的桃城西南边的新城区住。

    正值七月底,傍晚的太阳不像正午那般毒辣,不过还是闷热的很,风吹在脸上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凉意。

    车子在楼下停稳,沈蝉抱着一个装了杂物的纸箱下了车,一眼看到楼前空地处晾衣服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堆杂乱的衣服往这边看。

    风吹动女孩的裙摆,沈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景红豆,是住在一楼那个父母同样爱吵架的、她幼时的好朋友景红豆。

    自从上了初中,节假日都是爸爸抽空偶尔去奶奶家过,沈蝉几乎没再回过这儿,两人也有两三年没见过了。

    景红豆长高了很多,样子也变了点。沈蝉看着她,才意识到时间在她们身上流逝的痕迹,原来她们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重逢,没有预判的相见让她们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两人无言对视了许久,爸爸从车上下来,也一眼看到收衣服的景红豆,很自然的和她搭话:

    “红豆下来收衣服啊。”

    景红豆远远地回:“是的叔叔。”

    爸爸看了看相顾无言的两人,笑道:“怎么,几年没见就不认识了?小时候你们两个可是天天在一块玩啊。”

    沈蝉低下头弯唇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留下一句“我先上楼了”便走了。

    将手里的纸箱安置好了,沈蝉又下楼继续搬东西,站在车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晾衣服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晾衣绳上也没有衣服,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绳子横在两棵树之间。

    她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衣服和一些杂物,有些沉。又拎出一个袋子放地上,腾出手去关后备箱车门。

    “沈蝉,”一个声音在身后叫她的名字,沈蝉回头,看到景红豆站在她身后。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标致,大而有神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但脸蛋没有小时候那般红扑扑的了,小时候妈妈总说她长得像年画里抱着大鱼的福娃娃。

    “我来帮你吧。”不等沈蝉发话,景红豆上前一步,提起地上的袋子。

    沈蝉没有拒绝,礼貌的和她说了一声“谢谢”,一起上了楼。

    景红豆很殷勤的帮她搬上搬下。

    晚上爸爸留她吃晚饭,感谢她帮忙,景红豆架不住爸爸的再三挽留,留了下来。

    两个女孩之间话很少,这么久没见,都腼腆害羞的很。

    爸爸不是很会做饭,在外面点了几个菜打包回来在家里吃。

    饭桌上爸爸问景红豆,高中打算在哪里上。

    景红豆回,桃城八中。

    爸爸笑起来,说:“小蝉也去八中,到时候你们就又是同学了。”

    景红豆也怯生生地笑,畏畏缩缩的,总吃眼前的白饭,很少夹菜。

    爸爸将一盘红烧鱼往她跟前推了推:“红豆尝尝这个鱼,这家的招牌菜,好吃的话以后你常来找小蝉玩,我给你们点来吃。”

    景红豆终于伸出筷子,去夹鱼肉。

    沈蝉看见,少女伸过来的纤细的小臂上,有一块泛着淡淡青紫的伤,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景红豆夹了一小块鱼放进嘴里,点了点头,甜甜的笑:“好吃。”

    爸爸也就那天下午待在家里,那天之后,又继续忙的不着家。

    沈蝉回来桃城几天后,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妈妈带着弟弟和她见了一面。

    初一那年妈妈结婚了,有了新的家庭。妈妈变化没多大,倒是弟弟沈泽变了很多,他已经十一二岁,也将要上初中,长高了很多很多,和小时候样子差别很大,沈蝉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沈泽越长大,话却越少,似是和姐姐生疏了很多,打了个招呼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沈蝉和妈妈或许是太久没见,也没什么话说,大多妈妈问,沈蝉答,一顿饭气氛很冷。

    沈蝉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见到妈妈不像小时候那样开心了,甚至有些莫名的抗拒。

    沈蝉的头发快三年没剪了,已经长的将要及腰,夏天热的要命,她去理发店把头发剪到了肩膀下面一点点,凉快了不少。

    景红豆自从那天下午之后,也不怎么来找她。

    炎热的暑假漫长起来。一个人在家里待的实在发闷,于是沈蝉跟爸爸说报了个书法班学写毛笔字。

    毛笔字可不是好写的,毛笔笔尖太软,沈蝉刚写时总手抖,写出来的字软趴趴的没有骨头,一横一竖都抖出个波浪花边来。

    教她书法的老师姓杨,单名一个拙字,年龄不小,四五十岁的样子,黑发间里夹的白发已经很明显,后脑勺扎着一个艺术家都爱留的小辫。他说沈蝉写的字跟蚯蚓爬似的,又说她心不静,心乱,下笔就不稳,写字的时候要摒弃杂念,全神贯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笔尖上,才能写得好字。手里写着字心里还想着中午吃什么,当然写不好啦……诸如此类的。

    沈蝉不是很明白,因为她在下笔的时候明明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她越是死盯着笔尖,手就越抖。

    她不服气,每天花更多时间,不停的写,不停的练,宣纸用了一张又一张。后来终于写的有点那个意思了,杨拙老头拿着她的字呵呵呵的笑:“好嘛好嘛,肯下功夫,就算再没有天赋也能入门嘛!”末了,又补上一句:“可惜可惜,要是再有点天赋就更好了,有句话不是说了嘛,‘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书法教室的空调呼呼的吹,沈蝉听着,思考自己那百分之一的天赋去了哪里。

    正午日头凶猛地吓人,照得外面白花花的一片,沈蝉常常在书法班待到傍晚时分天凉快些才回家。

    路过一楼景红豆家时听见里面似乎不是很太平,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砸在门上,隔着门吓得她一激灵。

    沈蝉停住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门后传来隐隐约约摔东西争吵的声音,身体里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听的她有些头皮发麻。

    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敲响了门。

    敲第二次的时候,门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有一个男声嚷了一句什么,接着门被打开,景红豆站在门后。

    景红豆眼圈红红的,看到沈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沈蝉对她笑了笑,说:“红豆,今天晚上我爸爸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害怕,你能来陪我吗?”

    景红豆听了,抿了抿唇,有些顾虑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沈蝉只盯着她,其余的哪也不多看一眼。

    景红豆转回头,看着她,点头应下来。

    夏天的夜晚还是很热,房间里开了冷气,两个人只盖了条薄毯子。

    窗外有蝉小声的叫,床前的小夜灯亮着,沈蝉一扭头,就看到景红豆被灯映的暖黄的脸。

    沈蝉小声问她:“你困吗?”

    景红豆回:“不困。”

    沈蝉说:“我也不困。”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景红豆,她明亮的眼睛还睁的很大,一点困的样子都没有。

    她们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那时候景红豆会在父母吵架时躲在沈蝉家,两个小女孩睡在这个房间,玩闹到很晚也不睡觉。

    她们躲在房间里,门外发生的任何事情就都和她们无关。

    “你的爸爸妈妈还在吵架啊。”沈蝉突然问她。

    景红豆“嗯”了一声,说:“一直在吵,还不如和你爸爸妈妈一样,离婚算了。”

    “那你爸爸妈妈离婚了的话,你要跟着谁呢?”

    “跟妈妈。”

    “为什么呢?”

    景红豆不说话了。沈蝉又问:

    “你爸爸打你了吗?”

    景红豆很小声的:“嗯。”

    “他一生气,就和妈妈吵架,还动手,我去拦,他就打我。”

    “我讨厌死他了,我才不要这样的爸爸,妈妈就永远也不会打我。”

    “那你呢?”她说完,突然反问沈蝉:“当初你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呢?你妈妈也打你吗?”

    沈蝉摇摇头:“不是,我妈妈不打我,”她把脑袋往毯子里埋了埋,“她不要我。”

    景红豆侧了侧身,伸出胳膊搂住她,悄悄地,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沈蝉,我们命好苦啊。”

    她哭起来,闭着眼睛一滴接着一滴流眼泪,说话都没有力气:“我讨厌死他了,他动不动就打人,打的好疼啊,那次他打的实在太狠了,我就报警了,我想让警察把他抓起来,可警察只说了他两句就走了……我真希望把他抓进去关起来!妈妈要离婚,他不同意也离不了……我真希望快点高考,我要考的远远的,带妈妈走,能快点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沈蝉,长大了就好了对不对……”

    枕头被眼泪洇湿了一片悲伤的河,从景红豆那边流到沈蝉这边,湿漉漉冷冰冰的。

    沈蝉慌忙伸手去擦她冰冷的眼泪。

    她也有点想哭。她在想,要是她们能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小主角一样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就好了。

    沈蝉贴在她耳边悄悄说:“等我和爸爸搬走了,你和你妈妈住在我家吧,我的房间给你们住……”

    景红豆眼角还挂着亮晶晶的眼泪,嗤地笑了:“沈蝉,你真傻,我怎么能住你家……”

    她又说:“沈蝉,我们还是好朋友吧,像小时候那样……”

    沈蝉拼命的点头:“是的是的,我们还是好朋友,就像小时候那样。”

    景红豆的妈妈在她们的小学门口买炒粉,景红豆妈妈炒的粉特别好吃,每到放学的时候,小小的摊位前总围满了来买炒粉的小学生。

    小学门口是不允许摆摊设点的,有时候城管会来查,城管的车远远地还没来,学校门口的小摊贩们已经手脚麻利的将摊收了。

    有一次,景红豆妈妈动作慢了些,被城管逮了个正着,城管要没收她的东西,景红豆妈妈紧紧抓着自己摆摊的小车不放手,眼里噙着眼泪,她一遍又一遍的乞求说,求你们饶这一次吧,日子太不好过,饶这一次吧……

    沈蝉和景红豆放学走出校门看到这一幕,拔腿跑过去,和那个穷苦的女人一起求情。

    她们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的磕,嘴里喊着:“求求您了,饶这一次吧,饶这一次吧……”

    那时候她们还不知道下跪磕头到底什么含量,大人们被吓了一跳,景红豆妈妈和城管赶紧拉她们起来,最后城管还是放过了她们这一次。

    景红豆妈妈把她们拉起来,拍她们裤子上的尘土,弯起眼睛对她们笑,眼圈还是红红的,那样一双苍老,疲惫,苦难又坚韧的眼睛,沈蝉后来怎么也忘不了。

    三个人往家走。景红豆妈妈推着她的小车,一边走一边安静的抬手擦眼泪,景红豆见妈妈哭,自己也跟着轻声抽泣。那时候沈蝉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城管已经放过她们了景红豆的妈妈却还要哭,这明明是件该开心的事情啊,她不明白,只默默的跟着走。

    长大了就好了吗?好像也不完全是那样,景红豆的妈妈也是大人啊,可她也不是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她也总是掉眼泪,她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小孩子擅长把一切问题都留给长大后,以此来安慰现在的自己,至于到那时候该怎么办,那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沈蝉和景红豆都顺利被桃城八中录取了,暑假快要结束时,沈蝉和爸爸搬到了新家。

    沈蝉还在上幼儿园时这片新城区就已经在开发了,如今已经发展的十分繁华,寸土寸金。

    沈蝉的新家离八中不算远,但要绕的弯比较多,沈蝉知道自己有些路痴,所以在开学前夕常常在家和学校附近到处转悠,熟悉路线。

    从家到学校的这段路之间,有一条还算静谧的小路,叫白云路。这条路比外面的明显窄了不少,车少人少,人行道旁长着一大片的绿色植物,很高。沈蝉不认识那是什么,正值盛夏,这片植物却没有开花,只有一大片暗绿的叶子茂盛着。

    走的有些累,她停下来歇了歇脚,百无聊赖的揪下一片叶子在手里捏着玩。

    没有风,最下面的叶子却动了动,沈蝉奇怪的低头看,在绿叶间毫无防备的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绿色眼睛,吓了她一跳。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直通体漆黑的黑猫。

    黑猫一直躲在植物里,没有项圈没有牵绳,可能是只流浪猫。沈蝉弯腰和它对视了半天,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袋小面包,拆开掰下一小块,轻轻地放在黑猫面前,后退了两步。

    黑猫终于探出了一点小脑袋,在那块面包上面嗅了嗅,一口也没有吃,又缩回去,继续警惕的盯着沈蝉。

    啧,还挺挑食。

    九月初,桃城八中正式开学。

    沈蝉和景红豆没有被分到一个班。

    每初到一个新环境,沈蝉总要先孤独一阵子,她对社交不是很擅长。六年级那年转到县城的小学,沈蝉的性格变得前所未有的孤僻,后来终于慢慢快要适应了,交到了几个朋友,却又要升入初中。于是又开始漫长而孤独的适应期。

    不过这次她有些幸运,遇到了一个特别外向主动的同桌,叫盛春雨。两个人性格虽然差别很大,却很合拍,很快玩到了一起。

    班主任姓许,是个气势很强的中年女人,教语文,在八中出了名的严厉刻薄,罚骂起学生来毫不手软,就连别的班的学生都要畏惧三分。

    学生们私下给她的外号是“灭绝师太”。

    军训的时候沈蝉晕倒了一次,她好像低血糖挺严重的。

    爸爸依旧忙的不着家。但现在沈蝉已经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了。

    高中生活开始的很平淡,沈蝉并没有觉得进入高中后自己的生活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八中文理分科的很早,高一下学期就要分了。

    沈蝉选了理,盛春雨问她:“你语文好,为什么要选理?”

    沈蝉想了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关于这件事情,她想了一个寒假。她去网上查,去问别人,基本上都说理科要比文科好些,好就业好找工作待遇好。

    她还去问过爸爸,爸爸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天,说:“理科自然是比文科有优势的。”过了会儿又说:“不过也要看你自身情况,如果你文科比理科好,或者喜欢文科,那还是选文科好。”

    沈蝉想了想,这两科她好像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擅长的,索性就选了理。

    盛春雨和景红豆也选了理,和沈蝉一同分到了三班,班主任依旧是“灭绝师太”许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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