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寒夜里露重，淅淅沥沥已久的雨声这才闯入了林溯耳朵里。
从模糊得快要与黑夜融为一体，逐渐放大清晰，转瞬间，就像是无形的雨包裹住了自己，静寂的空间里，她随着振聋发聩的雨声一同呼吸。
她看向站在门口的人，迟慕也在那处站定看着她，大抵是药物的作用吧，林溯只觉得迟慕的眼里此刻好像充斥着某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怎么来了。”在长久的沉默里，终究还是开了口。
而后是她在不经意里屏住呼吸，是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之类感情。
“……没关系吧，你的膝盖。”说话的人把静滞的目光移向了林溯隐藏在被子下却因为被绷带缠住而明显鼓起来一块的腿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原本停滞的空气似乎冻住了。
大概是还没从之前的糟糕情绪中缓过来，原本要下意识装作无事的想法却在开口时去往了内心真实的方向。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断续回答的话语间带上了几分颤抖，“今天的结果不是大家都看到了吗。”
“……我没有赢。”
仿佛剖开了自己，陌生又讨厌的感觉，林溯想。
迟慕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孩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间抬起手盖住了看过来的目光，可起伏不止的胸膛还是暴露出了此刻的不安。
喜欢把什么事都往心里藏，最讨厌其他人看到脆弱的样子——这是迟慕在认识林溯不久后就在心里下的结论。
四年了，还是没变。
“抱歉。”
“……”
”没事，早就习惯了。”倔强得带着几分气音的声音而后闷闷不乐地传过来。
是了，还嘴硬，喜欢什么都装得无所谓，迟慕在心里默默补充道。面上只是轻笑，走进病床，从一旁拉过椅子坐下，静静等着女孩颤抖的情绪平息。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盖在眼睛上的手臂终于放了下来，林溯转过头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却又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注目，装作自然地撇向另一个方向，却在等了数秒后又无法忍受般转回来，眼神里满满地写着极力压抑的好奇和不耐烦。
“你哑巴……”
“这时候才像个小孩嘛。”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揶揄道。
追问的话刚说一半便被打断，林溯仰头看天，嘴角微微抽动。
“这位……大叔，慢走不送。”回击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迟慕的笑意终是到达了眼底，“只比你大四岁怎么就大叔了。”
“……”
“只比你小四岁怎么就小孩了。”
“我成年了好不好……”
不知不觉间，原本似乎降至冰点的尴尬氛围不复存在，谈笑时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许多瞬间。
“行了，心情好点了吧。”
“……本来也没有多差。”
又来了，迟慕好笑地想，“那行，你没想不开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
合着这人就是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和自己绊个嘴就走是吧。
林溯越想越气，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在短短十分钟里，她的心情起伏得多么异常。
只是一股莫名的烦闷在心里迅速膨胀，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追问出什么答案。
看着面前的人站起来，转身向外走，林溯在怪异而焦急的情绪中下意识开口：“你费力气和教练联系，然后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想不开？”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热心啊。”
话语刚出口林溯便后悔了，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扇巴掌。
小小空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僵硬，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
走出了几步的身影停了下来，似是要转过身来解释什么，却只转过一半，而后带着最初那般叫人看不懂的情绪，眸光轻轻在林溯身上停留了一瞬。
“……不是热心。”却又忽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算了……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这次彻底离开的背影里带了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之后的日子里两人并未见面，林溯暂留医院观察，膝盖的情况必医生预估得要严重，连续几天扎了消炎针后才算彻底好转。
这期间林溯的父母也从沪城赶了过来，得到出院批准的那一刻，几个大人一同搀扶着腿上依旧缠着厚厚绷带的林溯下楼。
黑色的商务车已经停在了楼下，林溯在李霆的帮助下小心地坐上了车，车门被关上，仿佛隔绝了一切寒风，林溯陷在温暖的座椅上，不一会便陷入了半梦半醒间挣扎。
恍惚里自己似乎还是那个在夏日的冰场里滑行跳跃的小女孩，带有栀子花香气的微风吹进空旷的场馆里，她就这样仿佛在花海的包围里完成一个个动作，冰刀留下的轨迹平整而美丽，也像是一朵怦然绽放的花朵。
完美谢幕，音乐跟着播放完毕。
待她回过神来，场边便有人鼓着掌走进，她那时没敢抬头直视迟慕，只觉得得男孩落在耳朵里的声音像是调皮孩童的手指拨动心底的隐秘旋律，不得章法，却让她有点心神不宁。
“周数很不错，没有错刃也没有平刃，起跳高而远，林溯，你进步得真的很快。”
她支支吾吾只小声地憋出来一句，“谢谢……夸奖。”
是进步了一些，但和你还差得远。
“就是这个选曲，对于你这个年纪来说太悲怆了点。”
是了，那个青年组赛季，她靠着一套完美发挥的《悲惨世界》自由滑，收割数个冠军，评委们都纷纷对她不符年龄的艺术表现力感到惊讶。
“正是应该充满快乐和活力的时候，下赛季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堂吉诃德》。”迟慕的话语温和，林溯也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我知道了，会和教练提意见的。”那时的林溯这才抬头凝视面前不远处的迟慕。
片刻静默之后，迟慕像是浅笑了一下，而后向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我先走啦，待会还和教练约了合乐，小心别受伤。”
只不过那个笑容太短暂，林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夏天便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能够站上领奖台的运动员必定是对于训练费尽心力，大家都在全心全意地向着那个最高的位置努力，没有人不想赢，于是那些关于雨季里的隐秘心事，在还没彻底明晰前，便被林溯抛之脑外。
她一年到头的生活里被训练，上学，还有比赛沾满，不知不觉，也如白驹过隙。
模糊却又清晰的画面在她面前一帧帧快速闪过，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手掌抚上她，将她从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叫醒。
“溯溯，醒醒。”身旁母亲的话语落到耳朵里，她挣扎着睁开眼睛。
“我怎么……睡过去了。”女孩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开口是睡意残存的慵懒。
“可能是这几天的消炎药里有镇静的成分，你这段时间确实也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前座的李霆开门下车，林溯这才透过车窗玻璃辨认出了这是俱乐部门口。
李霆边整理着堆放在前座的装备边补充道：“我们得回去开个会讨论一下赛后舆论的应对方式和你的后续恢复和训练计划。”
他顿了一下，“林溯啊……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个会我开也是一样的，你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和精神一齐养好了才是硬道理。”李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转到后座的方向盯着逐渐清醒过来的女孩，诚恳提出建议。
“不用，不碍事。”
林溯没带什么犹豫地做出了回答，下车后一瘸一拐地走进俱乐部大门，李霆见状赶忙拿上东西跟了过去，林成峰和夏荷对视着，看向走进建筑的那个倔强身影，摇了摇头。
一路走过长廊，推门进入会议室的时候，林溯恰好和听到响动转过来看向门口的人直直撞上了眼神。
她觉得这几天里她愣住的次数快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这厢的气氛还在静滞，却是迟慕先收回了眼神。
坐在另一旁的工作人员只当是林溯对忽然出现在这里的迟慕感到意外，经理率先出声解释，“迟慕，你应该认识的，他今年大学毕业，现在是体育记者，今天刚好过来谈一下俱乐部和他的合作。”
林溯知道自己失态的神情在此刻显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她进了门，走到会议桌旁边坐下，几步路里她刻意放缓了速度，让自己的伤看起来不那么严重。
“嗯。”她简短地应答，控制着没再往迟慕地方向看，却没法忽略那个再度落到她身上的眼神。
“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始吧。”经理再度出声。
林溯依旧平视着前方，不一会那道从侧边投射过来的眼神才移开，她心底莫名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这才听清了经理的话语。
“我们的计划是先把□□压下去，然后对外放出消息说你的失误只是因为在改技术，刚看你伤得不算重，先静养三个月慢慢恢复，没什么异常的话可以参加大奖赛吧？”
“到时候我们会重点宣传，只要好好发挥，成绩就是底气。”
看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但是林溯和李霆都很清楚，他们并没有选择。
女单的花期本就短暂，自是要抓住所有能够绽放的机会，每一个赛季都尤其珍贵。
成绩就是底气。
林溯在心底笑了一下，倒也没错。
坐在身旁的李霆转过身投来担忧的眼神，林溯明白他担忧的是什么，这次的伤不同以往，他们都在日常训练监测中感知到了发育关提前的痕迹。
俱乐部给每一个选手的投入都取决于实力和过往成绩，林溯成年组的第一个赛季，容不得任何闪失。
所以这事目前还不能让经理知道。
这边师徒二人还在谨慎地进行眼神交流，一旁缄默已久的迟慕却倏然出声。
“新闻稿件和之后的舆论检测就交给我来做吧，正好也当作我和华星正式合作的官宣。”
“林溯算是我的师妹，她的情况我也了解，日后有其他问题方便及时沟通解决。”
话语清晰而有力，怎么看都是双赢的局面，叫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好，就这么办吧，迟慕，合作愉快。”经理没怎么迟疑便答应了下来，起身向迟慕伸出手，是商业合作中惯用的表达友好的仪式。
“嗯，合作愉快。”迟慕见状也施然起身，同对面的男人握手致意。
片刻后他却并没有坐下，而是转身向林溯坐着的方向伸出手，挺拔修长的声影逆着窗外透进房间的光，叫女孩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又乱了几拍。
林溯起身的动作多了几丝不知所措的意味，她假装成那些风平浪静的成功人士模样，伸出手，也同迟慕握了握。
那个手掌柔软而温凉，无端地让林溯又想起了那个匆匆而过的夏天。
“合作愉快，林溯。”他开口，话语依旧平缓而清晰，林溯这次抓住了迟慕嘴角擒着的笑意。
“……合作愉快。”她尽量平复着心绪不宁。
窗外忽然传来了几声蝉鸣，两人交握的手克制地放开，会议结束，林溯跟着教练走向训练室的方向。
蝉鸣声好像越来越大了，林溯在心里腹诽。
奇怪，明明还没到恼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