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问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低矮狭小,墙壁上被凿开的格子里燃着松油,放着一张矮几,两个蒲团。陆慎微被铁链缚在墙上,除了受伤的左臂可以自由活动之外,并不能离开墙壁三尺之外,这里更像是一间地牢。

    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良善至极,但眼下的情形让清醒过来的陆慎微必须保持绝对的警惕。面对他递过来的水,陆慎微迟疑了一下。

    “如果我要杀你,你根本喝不上这口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倘若陆慎微是头一回见到他,说不定还能被他这副纯良面容骗上一时三刻。此人既已救她脱困,却偏偏又要将她钳制在地牢之中,不知他目的为何,总之,没安好心!

    左右他已经失了痛下杀手的先机,不至于现在拿着一杯水来取她性命。陆慎微从善如流,刚抿了一口却忍不住拧紧了眉,“你真下毒?”

    一杯苦水。

    那人见她眉头紧皱,放声笑了出来,“所谓无毒不丈夫!你认栽吧。”他这一笑,连带着那排整齐的白牙也被陆慎微讨厌起来。

    他语气轻松,自顾自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你家住哪里?爹娘安在?在下今日就发发善心,将你尸身发回家中,让你魂归故里可好?你喜欢杉木还是柏木?还是说你喜欢金丝楠木?”

    这人恐怕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已经开始给陆慎微挑起了棺材。

    “你是谁?”陆慎微并未理会他的“计划”,她此时恢复了一些,但仍旧是唇色发白,有气无力。

    问罢仍旧是拧眉,却仰头将杯中水饮尽,又将杯子递给他,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再倒一杯。这间屋子通风极差,大概是昏得久,陆慎微口干舌燥,见他嘴里没什么好话,倒也没跟他客气,十分自然地使唤起他来。

    左臂袖子被撕掉大半,她的伤口被重新包扎,痛感减轻不少,身上带的东西没有一件在的,全都到了案几上,瓶瓶罐罐倒得乱七八糟,那柄凶器也混在其中。

    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是给她吃了好几种不知是药还是毒的东西,总之她现在是好转了,只是嘴巴里苦得很,她这个人能吃人间千般苦,偏偏吃不得这入口的苦,在吃苦这件事情上,用她师父的评价便是——“惺惺作态的的奇葩”。

    “我绝对是个好人!”他倒是自信,”试问全天下有几个人愿意救你这个命案主犯?在下心怀慈悲,愿渡你这有缘人,你说我不是好人是什么?“

    他复又将倒满七八分的水杯递了过来,顺势凑到近前仔细瞧她脸色,“啧——现在不觉得苦了?你那堆玩意儿,在下可分不清,若是吃死了,那也是你自作自受!千万不能怪到我这个好人身上!至于在下绑了你嘛……姑娘身上的血迹甚是吓人,在下一边擦一边胆战心惊,生怕姑娘也要将我送给孟婆,与其去见孟婆,不如跟漂亮姑娘在一起还有些趣味。”

    他言辞轻佻,没句实话。

    陆慎微不以为然,“好人应当将我扭送至官府,让我偿命才是,莫非足下也觉得吕崇该死?”

    “那好吧,我们就来说说,为什么杀吕崇?”他沉声道,脸上终于有了严肃神色。

    果然,他知道吕崇。这个看似良善的公子,一身锦衣华服,想来必不是出身于平常人家,认识吕崇倒也不奇怪。

    吕崇是工部侍郎,朝廷命官。

    师父有令,抱香居不得牵扯朝政,不碰任何在朝在野的大小官员,毕竟,抱香居只是个民间组织,接一些民间委托干活,不管是治恶霸凶徒,还是干杀人越货的买卖,都必须在安全可控的范围里游走,没事儿跟朝廷官府横什么横,可这次,陆慎微不仅跟朝廷横了一把,将吕崇一刀毙命,还不争气地受了伤,眼下又受制于人,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了,陆慎微深觉“吾命危已”。

    原本她并没有打算搅合到吕崇的事情上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陆慎微在回王都的路上,因为绕道去碧水镇给师父打酒,耽误了进城的时辰,临到城外时,城门已闭,反正也无要紧事,陆慎微信马由缰地晒了会儿月光,因是夏秋交替的时节,白日里热烘烘的,到了夜里才有几分凉意,夜风吹了个惬意,陆慎微才晃悠悠地去寻近处的住所。

    一路无人,马儿撒欢似的跑得畅快,马蹄声哒哒哒,却在一段河岸边上听到一阵悲泣,陆慎微停了下来,那哭声愈发明显,是一个女人在哭。

    河边生了一笼又一笼箭竹,地上覆着茂盛的杂草,看来这段河道平素里没什么人光顾,倒是个隐匿的好地方。

    陆慎微身法轻盈,悄无声息地到了那女子的近前,空气里还飘着一股血腥味儿,她一张脸惨白,头发散乱,哭哭啼啼,脸上有一道明显的血痕,泪水混着鲜血,在月色的映衬下,着实像个女鬼,只不过这个“女鬼”却不够格,看见陆慎微出现反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往旁边一个趔趄差点滚进河里。

    她的脚边燃着一堆火,已烧得差不多了,有几件机巧玩具尚未烧透,剩下几个火星子还在叫嚣,她满脸惊恐,彷佛陆慎微才是形容恐怖的那个。

    陆慎微素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搜罗各式各样的故事,她幼时不识字,后来师父把她捡回去的时候仍旧是大字不识几个,少有的认识的字还是诸如“面”、“饭”、“酒”、“茶”之类拿来填五脏庙的家伙,那完全是因为她总会去这些地方转悠。因她开蒙太晚,在教书先生那里自然是个十成十的蠢蛋,先生一着急,陆慎微便也不高兴,不是偷先生的钱袋就是给戒尺做手脚,气走了三个先生之后,师父便只好亲自教习功课,她自由散漫惯了,对书本的注意力总是不够集中,只有在听故事的时候最专注,师父给她定了任务,每日须得交一份功课,将所见所闻最深刻的部分记下来,不会的字便用画画替代,日复一日,识的字也就多了,再后来,师父开恩,功课变成了每五日、每十日一份。不过陆慎微怀疑大概是师父已经被掏空了老故事,而新故事尚未出炉,才给她减轻了课业。

    长此以往,她这爱搜罗故事的习惯也就延续了下来,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爱跑去听书看戏,前两年更是在师父面前大放厥词,发誓要著书立说,江湖恩怨、山鬼狐妖统统都装进她的《慎微闻记》,毕竟,她跑江湖可不是白跑的!师父也不笑话她,只叮嘱她一句“若我死了,定要给为师烧来。”

    陆慎微觉得,师父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眼前这个落魄的女人必定有一段故事。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自称姓周,原是街头艺人,被吕崇霸占,她一介弱质女流无力反抗,七年前忍气吞声地进了吕崇的门,吕崇正妻是个有些强势的主母,随便吕崇在外面如何,但在家里是万万容不得吕崇有别的女人。

    吕崇便安排周氏住进了城外的别院,初时二人倒也和睦,只是好景不长,女儿出生后吕崇便不怎么来别院,男人的宠爱和厌烦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周氏明白这个道理,也并不寄望于吕崇回心转意,只要生计有着落,女儿能平安长大便不觉得有多难过。

    然而天不遂人愿,吕府发放的例钱一月比一月少,母女两个生活艰难,别院中一应物什,周氏并不能随意处置,屋漏偏逢连夜雨,幼女染了病,周氏去吕家求助,主母自然是不肯见她的,可吕崇宁愿去无忧馆潇洒也不愿意见她,亲骨肉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妾的孩子,和家中的牛马又有何区别?她就是个物件儿,不被主人喜欢了,扔掉便是。

    拖了十来日,女儿便撒手人寰,幼女病亡让周氏生机全无,可那吕崇又偏偏差人抢了女儿的尸身,打发给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配阴婚,周氏恨意滔天,抱着赴死的决心去杀吕崇,但吕崇此时已迁为工部侍郎,又刻意对她避而不见,周氏难以近身,反倒被下人羞辱,划破了脸,她那夜正是在河边烧她女儿的衣裳鞋袜,陆慎微瞧她脸色,只怕她烧干净之后便会直接扎进河里。

    吕崇作恶令人不忿,可他是朝廷命官,师父严令在先,陆慎微不想惹师父生气。

    “周姐姐明日到福善赌坊寻六叔,奉上二十金,自会有人替你除掉吕崇。”说着便拨了二十金给她,又捡起个地上的木头小人,“这个抵给我了,观山坊抱香居,凑够了还我。”

    过了几日,周氏果然活着来见她了。

    只是二十金没了,福善赌坊也少了个亡命赌鬼,然而吕崇还在。

    同样是为人父母,周氏盼着女儿活,吕崇却弃如敝屣,人世间的爱恨彷佛没有道理。

    师父最近不在王都,自己也没什么拘束,陆慎微心思活络起来,暗中动手除掉吕崇,慢性毒药是最好的办法,不会牵扯到抱香居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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