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是夜,青霭卧密林,劲风过,便掠出山岭上的一抹红影。

    此人踏山而行,击云破雾,势比流星,如一柄染满赤血的利剑。在接近山顶处,那红衣女子蓦地停住,手中亮出一道似水银光。

    一声清亮的剑鸣荡过整个定天衡。正是修仙域定天衡第一剑——龙泉三尺水!

    持剑人只是旋手一剑,其剑意便有凌厉逼人之感,道是:三尺驭潜龙,不惜泉上月,只作断魂吟。随后风渐息,山岚尽围,这天衡山外的人再是窥不见半分。

    “挽之入定天衡不过十年啊……”

    离山百里之地,正是观飞升的绝佳之地纵横阁,贵人们早已落座,墙上则挂着此次即将飞升的、最年轻的女剑仙的画像。

    那不是一张不会让人印象深刻的脸,却能一眼看出此人离经叛道之处。五官分布均匀,山根侧有一点红痣,眉眼称不上犀利或柔和,却有一种自己的味道,眼波流转之间的气场让人惊惧,再定睛又顿觉此人眼中有星,只是迅疾地燃尽,破开一重慈悲的泪光来。

    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众人皆是一言不发,是七杀派的宣慈打破了沉默。

    坐在她身侧的裴应臣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像是从唇齿间勉强挤出来了几个字,有让人不易察觉的一丝颤音:“她这一走,定天衡又无聊起来了。”

    他不敢看宣慈的眼,怕泪意轻易示于人前,终是低眉不语。

    众人默然。

    此时阁下忽地传来众人惊呼声,喧闹顿然乍破此间。那阵熟悉的药香沁入席间,是医仙到了。

    这老爷子开口便是一声惊雷:“钟彻已人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答案,却都不敢出头。

    只怕是……在那天衡山上吧?

    “他真是个不要命的。”

    医仙把大家的心声就这样咬牙切齿地吐了出来,拐杖声七零八落地“咚”了几下,像为难又痛心,不知道该去哪里把他劝回来。

    天衡山道上,少年手中的刃抵在少女心房的位置,而少女的剑几近压着他的脖颈,再近一寸,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传说天道所降下的飞升之雷可毁去世间最坚固的东西,因此这山上的生灵们都早早避到山下,如今连层叠的树叶都不敢作响,安静到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面对印象中总是那双清凌凌的眼,钟霁舒的神色看起来很是平静,只是始终不曾抬头看她。

    黎挽之却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眼睫,像是轻轻吹一口气就会飘离而去的蝴蝶,他左脸上淡红的疤更是近在咫尺,像白瓷瓶上以藏锋运笔画就的梅染淡墨。

    钟彻已真是有一副好皮囊,想到这里,她笑得有些真心。

    “原来彻已也会动心。”

    他听罢倏然看向她眼底,那双素来淡然的眼藏着沉默的震动,像是夜里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不可抑制的、缓缓泛开的涟漪,是他们共谋的秘密,此刻却都无能为力,只能等风止念息。

    “彻已,杀心也是心。”

    他慢慢垂下了手中的笔刃,将那只手背到身后,更紧地蜷起了手指,像是恍然从梦中惊醒。

    柔似绵针的剑气便离了他的身。

    “黎近珏……”

    他的语气像是一滴投入夜幕的墨,分辨不出浓淡。

    “我在。”

    她把剑“叮”地一声收回鞘中。

    “你走吧。”

    十年前定下的道侣灵契,这是不作数了的意思。

    “嗯。”

    她捏着剑柄若有所思。

    “好,我也走了。”

    他冲她点点头就要转身走。

    “你我殊途,再会不语。”

    黎挽之似是毫无留恋,几步已经登上山巅,带着笑意的话自云端落下,轻飘飘地随风吹到他耳畔,不知怎么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这就是黎近珏。

    连转身走都要自己先。

    钟霁舒默然片刻,把君不律收进袖中,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不断迫近此处的紫气,只是怔了一秒,便从怀里掏出一颗清心补气丸,熟练地送入口中,一边不紧不慢地沿着下山的路信步,一边若无其事地缓缓嚼碎嘴里那丸药。

    半晌,便看不见这玄衣少年的身影了。

    天光已近山腰,若晦若明,黎挽之望着远方,知道此时必须专注应对。日光一寸一寸渐临,柔柔地照亮少女冷肃的脸颊。

    她右手握着剑柄,身下垫着一块山石,一抹赤色静静地燃烧,像一团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火,仿若要与太阳融为一体。

    等太阳完全落到山顶之时,紫气化成的十道天雷便要来了。

    在定天衡修炼的十年弹指过,而那些在碌尘寰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

    在她的梦里,她总还是走上那条被微雨润湿的青石板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踮起脚尖,一边悄悄听着温馨的家长里短,一边循着顺崇门里街东张西望。

    那种天气连鼻腔似乎都被沾染得湿润敏感,会忍不住细细分辨独属于棠城的气味,店门口蒸桂花糕笼屉被码得整齐,溢出的热气总是轻柔迷离,绕着行人缠缠绵绵,熏得人忘记自己原本要去哪里。

    五文的铜板落在案板上的声音似乎是一声清脆的降伏,然后是倒吸几口凉气的自嘲,虽用有些厚度的白片艳纸捧着,但桂花糕的热度总还会扑着指尖,还会吸引一群孩子围在你的脚旁,害羞又专注地盯着那个纸包,仿佛是期待行人也买一包赠给他们。

    父亲和母亲每每见此情状,都会从笼屉旁放凉的点心里买一块荷花酥,放到那些孩子的手心,温柔地叮嘱他们只能偶尔吃一块甜食,不然会坏牙齿。

    然后他们会重新牵起她的小手,笑着说:“近珏为什么不爱吃甜呢?”

    父亲和母亲的手总是带着一点让她微痒的茧,她总是很喜欢将他们握着很紧,想起这两双手能铸出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也能藏着这世上最温柔的情志,很是骄傲。

    而那些在一夜之间都能化作乌有,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她至今不知道,只知道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家,心里好像破了一个洞。

    那整整一年,她都背着家里唯一剩的那柄剑四处奔逃,抱着最微末的希望在世间找个落脚之处。

    然而,当初父母帮助过的人都对她装作见面不识,甚至想用她的消息换上一两黄金,更别提遇到的诸多虚伪之辈先是热心相助,而后偶尔听得对方欲将她许个阴婚,卖个好价钱。

    那天她从他们为她准备的棺材里径直跃了出来,在郊外出手杀了那个当初在街边冲着她温柔地笑、对着她的满身伤口流泪的女子,又拼着一身的劲挣脱了她身后所谓来帮忙的两三壮士朋友们,用那柄始终藏在她怀里的铁剑。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人的血是凉的,溅到脸上却是让人心惊的滚烫,像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一块燃烧的缺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觉得那个地方灼烧作痛。

    人,怎么是这么让人恶心的东西。

    山中的雨总是清冷又公平,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血痕,静默地润湿她肩头的血痂,让她和他们的血循着铮亮的剑身落入潮湿的泥土里,任由她浑浑噩噩地穿梭在林间。

    “无论如何,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不知不觉她就走到了悬崖边,悬崖之上冷冽的风萧萧扬起她血色的裙袂,被雨和泪沾湿的发丝垂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两侧。

    也许是天道听到了她太微不足道的愿望,下一刻她就被风往前推了一步,接着就踩空了。

    那一个瞬间,她真正体会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失望、不甘、哀恸将她吞噬,而她在深渊无尽地坠落。

    她被世界抛弃了,却因此比任何时候都想活。

    这一年里冷漠而复杂的声音像是遥远的蛊惑,想让她束手就擒,而像她这样的人太倔,她知道活下来就是一种赢。

    就算什么都还没想清楚,不知道今后如何,她不允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失却所有可能性。

    这地待不得,她还有这天!

    她还有手中这柄剑!

    就算没有这柄剑了,也还有无数次会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她自己!

    她猛然睁开了眼,远远望见下面有一棵小树,便有了盘算,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剑刺向石壁,不过一瞬,便震出她满手的血。剑锋重重擦出一整道带有火星的刻痕,鲜血一股股从她握剑的手飞溅,她却不曾松手分毫。

    她的眼里没有泪,但整颗心都盈满了滚烫的什么。

    下一秒,她被重重摔到了那棵生于峭壁的小树上,然而坠落的力量只让她有用剑挂住树枝的机会,整个身体还是顺势跌落了下来。

    她暗叫不好,然而也就是剑上的鲜血滴落在叶片上的一瞬间,变故顿生!

    本来看起来干秃的小树突然窸窸窣窣起来,迅速生出了两簇有力的巨枝将她环抱托起,那数以万计的青翠叶片柔且韧,小心地贴着她的伤口疯狂生长,待她反应过来时,顷刻之间已经抽枝发芽越过千丈,若在悬崖底部向上望去,可称得上遮云蔽日的奇观。

    她在其中一棵枝干上颤抖地站了起来,光是这一簇已是直通天际、绵延数千里,而远远向上看,便能发现这奇树是由两颗巨树互相扶持交缠而成,而身侧树叶上的纹路像是嵌满了神秘的符文,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每走一步便会点亮脚下一朵朵圆形的铭印。

    这必然是一棵神树。

    青盖入云之下,她提起剑,鼓起勇气走出了第一步,便一步步走到了这树冠交错形成的恢弘门庭处,与这笼罩在头上的大片树影相比,她仿若只是一只蝼蚁。

    神树形成的门庭最高处,有一块用枝条和叶片编织而成的牌匾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上以嫩金色的术法流光写着三个大字:定天衡。

    气势开张,犹扫千军。

    直到背后突有寒气扫来,让她脖颈一凉。

    是她早已如指诸掌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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