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

    按照黎挽之的人生经验,人将死前是真的会走马灯。

    不巧的时候,人生可能会有那种绝望的时刻,但真正绝望的、刻骨铭心的节点并不多。

    第一次是她在碌尘寰落下悬崖,第二次是她在定天衡遇见钟霁舒的时候。

    通往定天衡的扶桑树上,先人们一共设了三道仙关,他是最后一道关的守关人。

    说实话,那段记忆回想起来都是模糊的,就好像从战场捞起了地上一方血淋淋的方帕,根本看不出帕上除了鲜血以外的图纹了。

    而当她来到他面前时,已经杀了整整七天七夜了,右手的铁剑已经卷刃,全身上下已经多不出一丝力气,唯以“活下去”的念头支撑着自己。

    不同于前两关的守关人,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少年很是悠闲,其人气度清淡如风,端坐在一张木案前翻动书简,右手三指斜执一杆笔身通碧的狼毫,其运腕颇有书法大家自在的势韵。

    “姑娘放心,我是大夫,这里不杀人,只救人。”

    他一边在书卷上落下几个字,一边语气和缓地对她讲话。

    “怎么救?”

    黎挽之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站在他面前,仿佛所有理智通通失了灵。

    “你来定天衡走错路了,我来帮你迷途知返。”

    玄衣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简,笑意盈盈地瞧着眼前失神的少女,嘴里的话却是令人惊惧。

    那少女的灵识如今入了迷魂阵,一举一动都将在后续他描画的幻境中施展,不过钟霁舒并不着急,因为这是他做守关人的五年里唯一走到这一关的普通人。

    他颇有兴致地看了看她手里扭曲的剑身,才注意到,什么在从那绛红的下裾边缘不断滴落。

    是红馥馥的血,如同一段段丹红绣线一般,从她的衣装上被暴烈地扯落。

    她通红的眼中闪过未尽的泪,似乎只是时间里的一簇幻觉。

    那道目光清炯炯的,几乎要捅穿他的身体。然后倒在了他的怀中,脸上还有莹莹的泪,竟积在了她的山根旁,映得那点红痣楚楚动人。

    他默然一怔,想道:这人好像会很麻烦。

    但他从来不怕麻烦。

    恰如十年后的此刻,钟霁舒在空中慌张地接住了本该在山顶飞升的黎挽之。

    他只是近了山顶一刻,便被山顶炸开的天道之力震得吐出一口血来,他却只是怔怔看着怀中血肉模糊的她。

    他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半刻前,那声惊天动地的剑吟震碎了天边的数道金光,云端之上青色的仙气铺张,如瀑布直泻而下,直至贯穿了定天衡的东南西北。然而,就在一念之间,那聚拢的仙气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煞气,以她为中心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山顶,彻底吞噬了那红衣、那银光和那轮耀眼的太阳。

    他在煞气开始聚拢的那一刻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是在接住了她时,才意识到自己冲了进来的。

    第一眼他就知道她的命数已经快尽了。心跳如鼓,他的手指还是不死心地、颤抖着搭上她的腕。人的命数不过百年,他却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好像只在一瞬之间便是心已成灰,从此再燃不起半点欢欣。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看着那张在他记忆里总是神采飞扬的面庞此刻虚弱到没有一丝血色,而他方寸大乱到只知道不住地运气给她,又见证那气直接消散在空中,反反复复,好像此刻才真的置身于梦中。

    之前在山腰他看得分明,十阵紫气都散作了十缕金光,这不是意味着天雷都被她化解了吗?可是为什么她现在一动不动,连对着他逞强都是不能。

    她这样的人也会弃掉自己的性命吗。若是不能成仙,哪怕是成魔都好,只要是活着,什么都好。

    他觉得心前一片冰凉,低头一看,才发觉衣襟已经湿透了。

    此时正有一滴泪簌簌落下,他诧异地用手指探了探自己的脸颊,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一回头,一阵高过山脊的煞气已扫荡得半座山一览无余,此刻正直冲冲地从天而降袭来,已是重伤的他眼前一黑,抱着她失去了意识。

    走马灯这个事情,黎挽之不得不承认,她有熟练度了。

    但快死了和真的死还是有很大差别。

    在洁净的仙气簇拥着她时,她只是向上看,不知道自己站在了多么容易摔下去的位置,向下就是万丈深渊。

    大概是两天前,那时她还活着,在云霄旁双手合拢,施法吸纳天雷散去后的仙气入体,从前她一直是吸纳灵气的好手,可是那一刻她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仙气都只是虚虚地围着她,并不曾有一丝被她的身体内化。

    几乎是马上,她就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定天衡域内曾传说的弃命格,这种灵格的本命格太虚弱,几乎很难以本命之躯承担仙气以成仙。

    一直以来,这种灵格都只是纸面上的传说,并不曾真的出现过在飞升时无法将肉体凡胎化为仙躯的先例,因此一直被称为天资聪颖的她也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因为对这种灵格的印象颇为深刻,黎挽之总是在读到相关的记载时格外留心。

    弃命格最凶险之处便在于,只有上了飞升台,这命必然是保不住了,由于无法吸收充沛的仙气,修士本身的灵体会被仙气之势压迫得灵气外溢,从而功力全失,最终气行逆脉,身死仙台。

    所以她死得……很符合记载。

    只是她现在实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没能进入轮回,成了一只掉落到破败小院中的灵煞,虽没有实质上的身体,但也可说得上是由诸多执念化成了形,还是浑身黑气、半人不鬼那种!

    大概是她怨念太深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三天了,这煞气还在陆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她的身上,从第一天只有半张脸无法视物,到第二天有了手和脚,现在她终于算是个看起来完整的“人”了,也从起初只能移动几寸,到此刻终于可以在院内自由活动了。

    虽然这小院从无人进出,萧瑟程度又堪比碌尘寰的避难所,但这几天她很确定她还在定天衡,因为每日午时院落上空都有宣告全域的数万灵音箭飞过,带来为她敲响的悼亡钟声,还有生前认识的人轮流为她念的悼词。

    她总是倚靠着院墙,托着下巴看那些闪动着流光的箭羽划过天际,静静地听他们对她最后想说的话。

    按定天衡的习惯,要到第七天,她才能听到前未婚夫钟霁舒的悼念词。

    她拼搏一世,前半生算是浴血苟活,后半生算是实力压人,其他方面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比如一到定天衡便成了世人眼中钟霁舒的落跑未婚妻,不过十年便成了最年轻的剑仙。虽平日有些想法在别人看来出格了些,但也有自己固定的受众,无论是实力还是人格魅力都受人尊重。仔细想来,她拥有一个完美的、被人怀念的白月光人设,正如这几天的悼词所体现的那样。

    白月光有屁用,她要还能活,宁可不要这种头衔。

    不过人死都死了,想这生前的种种也无济于事。经过三天的心理调节,她已经决定成为一朵灵煞界的奇葩,将亲力亲为地将霉运均匀地倾泻在整个定天衡。

    这是她身为一枚凶煞的职责。

    她感觉脚应该到蹲麻的程度了,就扶着膝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往屋子里走去。

    这种习惯是她曾经活着的证据,所以选择保留。

    这茅草屋子内与屋外是截然不同。屋外的院落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枯叶,若是脚轻轻踩上去,都能扬起抢人的尘土,大约是很久没被打扫过。但屋内是另一道风景,会让人怀疑茅草屋子只是个障眼法的程度。

    小屋内明显是用香草熏过的,还有很淡的余香在空气里浮动。目之所及的墙壁都是青白色的小块泥砖精心砌成,平整光亮,不似外墙凹凸不平。中央有一张干净朴实的木桌,上面放着能压制一整座书馆储书量的收缩玉简,旁边则摆了一把躺下就成可偷闲的小木椅。

    黎挽之忍不住感叹,这人真会享受生活。

    再就是那张用冻翡翠制成的玉床,飘着水润润的光泽,一看就是注入了灵力改造过的上品,睡在上头不仅温和养人,而且有益养伤。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张床有这么多功效呢,因为这主人写了张字帖在旁,将这床的一百八十种功效娓娓道来,看了想不记得几个都难。

    此时此刻,这院落的主人正安安然地躺在这床上小睡养神,合着纯白的寝衣,戴着半片素银的雕花面具遮去上半张脸,似乎没听到她坦坦荡荡的脚步声。

    她端起窗边此人吃剩的海棠糕,走到那人床边细细端详。

    昨日当灵音箭念她的悼词时,她第一次见到这院落的主人。

    这人是踉跄着出现在院中的,莫名其妙站了一刻钟,看起来行动有些不便,像是刚受过伤的人,也难怪第一日完全没能出门。

    他看不见刚长出手脚的她,却盯着她脚边的一朵幽蓝的小花发呆。她便发现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神采有如碎星泻流光,哪怕是隔着那半张面具都摄人心魄。

    不知怎么,她想起钟霁舒醉酒后眸光迷离的样子,都是这般天真到让人心伤的情态。

    她甩了甩头,将这想法抛之脑后。

    如今她已身死,若是还牵挂着生前的人和事,只怕是毫无意义,不如惜取眼前食。

    海棠糕上层是香甜且轻薄的糖片制成,被咬上几口的话难免掉渣,一不小心她就将那些糖渣掉到了那主人的白衣上。

    这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她动作轻柔地将点心渣用手指粘起,放在指尖观察。

    原来她如今是能碰到东西的。

    那说明这人也能碰得到吗,她有些激动,便虔诚地将手掌放在那人胸口。

    就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截住了她的手。

    凉得像她的掌心逢上了一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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