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瞪着眼睛,大眼刀子不住地往后面的小心眼少年刺去,反而淡淡地看着两人入座,又想起自己依旧在一旁站着,心里的不公平呼之欲出了。
他不停地向白胡子老头挑眉挤眼来暗示自己也想坐着听课,可全被白胡子老头给忽视了。
小心眼少年四皇子萧明暻笑得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一双如紫葡萄似的杏眼圆滚滚的却夹着幸灾乐祸。
而坐在四皇子后面的三皇子萧明晔多情卷春水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嘴唇却干涩得褪了皮,无意般地向萧明晚扫去,那眼底的春水忽的淬了毒一般,像极了昨日趴在萧明晚脚下的小红蛇。
七皇子的脸色更是难看极了,本就对萧明晚恨得牙痒痒,看着京都最负盛名的第一才子裴颂之还与她同进同出,关系甚密,心底的那瓶不知名的嫉妒早就被打翻了,嫉妒之火熊熊燃起,眼底尽是气愤与恼怒。
“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来到国子监,便没了随便自在的权利,这里不是你们少爷皇子的宫殿,这里是约束你们管教你们成才的地方,所有人都要住在云舍,不得带侍从进入,所有人的起居都要自行独立地完成。”
萧明晚对白胡子老头的话不以为意,她把目光放在窗外,不住地点头,啧啧称奇,国子监就是不一般,连灵椿树都种得如此华茂,彷佛吸收了千年文化的灵蕴涵养而成。
“每一个书桌上都有一本薄册,里面是国子监的学规,违者重罚!”
裴微忍不住偏头。
晨辉碧影,映出湖光山色。
也透过梧桐树叶叶浮动,照在萧明晚根根分明的睫羽上,光晕氤氲出微妙的心悸,像一根轻飘的羽毛,划过他的心间,泛出一圈微妙的涟漪,落下下去,在沉寂无声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少年睫毛很长,眉间惊鸿凌厉,像扑闪着翅膀的张扬蓝羽蝴蝶,风一吹,就忍不住颤抖,浮光掠影般潋滟。
裴微低头抿唇一笑,病气竟消散了大半,透出少见的少年意气。
却自虐似的把心头的那点心悸压了下去。
萧明晚懒散地翻开书桌左上角的薄册,入目便是“国子监学规”,这五个大字。
“老夫是你们的祭酒,主讲礼仪经学,大事小事与老夫讲之即可。”
这里不仅有萧国的皇子,还有一些重臣的嫡子与偏远地方推举的才子举人,这些人日后发展起来无不是皇子们争权夺利的心腹内臣。
萧明晚嘴角微微弯起,眼底透出一丝玩味。
她还没笑完,白胡子老头的古书就差点落在她头上。
一双白玉瘦削的手轻轻接过古书,萧明晚抬头对上一双澄明若春烟的眸眼,但紧接着就是白胡子老头的敲打,“萧明晚,站起来。”
萧明晚捋了捋发间飘过来的蓝色发带,还顺带把两鬓间松散掉落的发丝挽到后面,这才在白胡子老头的怒视中悠悠地站了起来。
七皇子幸灾乐祸地转过身子凑过来看,却被白胡子老头敲了个棒槌,吃痛得捂着脑袋,想大声叫骂却也只敢怒不敢言,悻悻地笑着回了头。
“八卦的用途是什么?”白胡子老头拿着古书向萧明晚发问。
众人不由自主地都噤了声,一时之间,尽是翻书的声音。
萧明晚歪头,低着头认真地想了想,一脸真诚地看向白胡子老头,在众人期待着她说出正确的答案的时刻,她干脆利落道,“不知。”
众人:……
翻书的声音更响了。
白胡子老头快速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裴颂之,告诉他。”
裴微原本就端坐在萧明晚旁边,此时挺拔身子站起来,声音温和,“辟邪预言,占卜吉凶。”
众人心口微微松了一口气。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和解?”白胡子老头再问。
裴微微微欠身,“为君子,再任何时刻,皆需怀着一颗谨慎敬畏之心来面对任何事情。”
“六皇子,听明白了没?”
“众位学子,你们听明白了吗?”
白胡子老头转身又顺手敲了敲七皇子的翘着的头。
国子监是萧国最高学府。同理,国子监的祭酒也是天子亲旨的,在座的不管是皇子还是世家嫡子,皆不敢得罪祭酒,深怕他一个不顺眼,与皇帝“分享”观点,他们还有脑袋闹腾吗?
国子监的学子大多分两种,一种是靠家世荫学的,另一种是自靠才能的,经过层层选拔而逆流而上者。
萧国重文,而凭着自己才能闯进国子监的少年学子自是心气高傲,同时会得到萧武帝的封官与封田,道可谓“一朝得意,三世锦华”,一时间惹得众多京都女儿艳羡,甚至有之者,竟风采夺目得像是掠过京都的繁荣。
与之对比,家世傲人的皇子和世子们则被冠上了“公子哥”的名声。
但慢慢地出了第三种学子,才能家世具佳之人,比如裴微。
他们用自己的家世与才能破除了“寒门出贵子,世家出纨绔”的风评,挽回了世家的风气。
因此在祭酒课上,无论白胡子老头讲课讲得多枯燥乏味,无论他们有多么高贵的地位,他们都要全神贯注地集中在他口中乏味的文言之上,连头都不能乱摇晃。
众人点头,脸上还带着疑惑,萧明晚却是一脸懵,“夫子,学生不明白。”
白胡子老头又转了过来,眯了眯眼睛,语气不耐,“有何不明白?”
“夫子,学生为君子便要整日要活在谨慎敬畏之中,可是学生不知道谨慎敬畏之者是谁?”萧明晚沉沉道。
四皇子萧明暻眼神一片纯真得干净,他低头问向旁边的都虞侯世子,“楚随安,他在说什么呢?本皇子怎么一点也没听明白。”
楚随安白了他一眼,心底暗骂道,当然是因为你笨成猪了。
面上却是一副言笑晏晏,“自然是他表述得词不达意。”
“果然。”四皇子萧明暻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向楚随安投去赞赏的手势,还没收回去,就被后面的白胡子老头揪起来,“眀暻,你起来,告诉他,你谨慎又敬畏之者是什么?”
前一秒天堂后一秒地狱,四皇子萧明暻懵着脑袋,就被提溜起来,那表情快把站在墙角的五皇子笑过去,窃喜不止。
“嗯,我谨慎又敬畏的,嗯,自然是……”
四皇子的脑袋在懵圈的状态下飞速运转,他低头向楚随安讨要答案,楚随安在他手心处快速写下两个字。
可是他写得太快了。
四皇子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飘过,遂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同他空白的脑袋。
但这是三十多双眼睛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不说出个答案,他以后在天字班的威信要如何立足。
楚随安这个没用的,关键时刻完全靠不住。
“自然是,是……父,父皇。”
众人目光慢慢落下,鸦雀无声。
这道题何解?
四皇子确实解出来了,解出来了一半。
“坐下,都坐下。”白胡子老头叹了口气,“为君子者,当时刻谨慎自己的言行与选择,时刻反省,不得做违反自己初心之事。”
“你们日后,必定会有为君为臣者。”
“为臣者,时刻忠君思国,既在庙堂之高,当持正义与公平之道。”
“为君者,时刻敬畏民心,既在高堂至尊,必护下一方的和平与安定。”
“此为君子之道。”
“萧明晚,你认为自己谨慎又敬畏的,是什么?”白胡子老头又把视线放在萧明晚身上。
萧明晚摇头,并没有答案。
裴微眼尾下垂,微微掩盖神色。
“既然,你们提出了这个问题,”白胡子老头也没有再和萧明晚计较,继续往下讲,“正好借此,给你们出一个命题,”
“前朝梁国衰败之际,为何群雄之间,唯有萧国可以取而代之?”
萧明晚的身子陡然一颤,猛地站起来,又缓慢地坐下。
“明天上课之前,我要看到你们的答案。”白胡子老头一直背着萧明晚,但裴微却一直观察着旁边的六皇子。
会反驳,会提问,却对命题有极大的反应。
萧明晚即使坐下来,手还是抖的,裴微悄悄撇了一眼,发现他的眼尾都染上了胭脂红。
本就艳丽的骨相被这么一激,更显出一种雄雌莫辨的美。
让人只一眼,就觉得心神不凝。
裴微强制性地把自己的目光从这位行为举止十分无常的六皇子身上移开。
他是皇子,我是臣子,断不可有任何非分之念。
断不可……有非分之念。
刚一抬头,就对上了三皇子萧明晔阴鸷的眸眼,像一条蓄势待发的黑蛇,野心藏在眼底,只带开闸,那便是不可预料的洪水猛兽。
萧明晔嘴角微微弯起,眼眸里的阴鸷如雾气般散去,露出原本的冰冷。
裴微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却也只能挽起笑容,向这位野心勃勃的三皇子投以表面的善意。
三皇子阴鸷,四皇子简单,五皇子纨绔,六皇子脑子有病,七皇子暴躁。
裴微神色极淡,轻轻扫过前面的皇子,只有身边的这位,时而聪明敏捷,时而蠢笨如斯。
像是被刻意训练过的人蛊,没有思考,没有成长,只有一泉碧水般澄明的眸色。
这双眼睛……好熟悉,第一次入宫的时候,他是不是见过这双眼睛?
裴微想回忆起自己七岁的记忆,可是再怎么努力,那段本应鲜明的记忆却被溪水冲刷般淡去了最鲜明的颜色,只余下四肢百骸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