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催命的钟声把封羽澄从大逃杀的梦里拽起来。昨天半夜被主管叫起来重改方案，她边骂边喝酒助兴，顺便定了一个凌晨三点的闹钟，准时问候了他一下。

    她闭着眼刷牙，盘算着今天的工作安排。

    “早啊。”路年年打了个哈欠，观察着镜子里熬夜过后的倦容。

    “早。”封羽澄吐掉口中的牙膏泡沫，捧了一大口清水漱口。

    路年年突然炸开的惊叫声让她吓得抖了抖，差点把漱口水都吞了。

    “怎么了？”

    她沿着路年年指着的方向，往漱口杯里看，原来是一小节蛞蝓正盘踞在杯底。它头上的触角还在微微颤动，丝毫不知自己给旁边的女孩造成了多大的惊吓。

    “怎么办？”

    “不可能要了，丢掉，快丢掉！”

    于是封羽澄把杯子扔进了黑色垃圾袋，并打了两个死结，防止那小东西再出来吓人。

    “应该是室内太潮湿了，下班我问隔壁夏昱要点石灰粉撒一撒。”

    路年年用手接着自来水冲洗口腔，抱怨早饭也没胃口吃了。

    “今天我要早点去打卡，我那个徒弟又给我搞事情，下期如果开天窗，主编肯定要活剥我！”

    “喂，桌上有蛋黄酥。至少先带着吧，万一低血糖怎么办？”

    路年年乒乒乓乓地抓取玻璃盘里的钥匙，又跑过来亲了她一口：“宝贝，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她甩开肩膀骂道：“快滚。”

    动静超大的人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清晨的寂静。她掀开窗帘，被内壁两条交叠的蛞蝓吓了一跳，十分肥厚的软体动物，她当即起了鸡皮疙瘩，马上跑到水池“哕”了一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却感觉到昨天残余的酒精倒流在口腔里了。

    她皱着眉，拿起柜底压着的木棍，把两条蛞蝓分开，然后眯起眼一条条地甩到窗外去，尽量不去看那东西蠕动的样子。把窗子关了，发现上面还残留着它们爬行后黏糊糊、亮晶晶的痕迹，她抽了好多纸才把那痕迹擦除了。

    当初来南城的时候，没觉得潮湿的天气是什么阻碍，可是今天却结结实实地被它们恶心了一把。

    实则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多回，她们这么多年还没学会脱敏，路年年每次都被吓得跳脚，而她也不过是表面镇定。

    坐到办公室，主管脸色很不好，封羽澄呆愣着，机械般地打开电脑，然后去茶水间洗杯子、接水。

    他还是不满意。为了他那一点描述不出来的感觉，她又提交了五版。知道他故意找茬，她也不生气，修修改改反正也是浪费他的时间。

    肖经理催了好多次，亲自看了她第一版方案，觉得很好，就用了。

    这无声的战争还是她赢了，她忍不住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下午，肖经理去见客户，要求主管把她也带上，封羽澄估摸着应该又是一场和甲方周旋的硬仗。

    实习生夏昱早早地布置好了会议室，跟她打了个招呼：“小羽姐，都弄好了。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她往里扫了一眼，觉得很满意：“可以的。只是别忘了调适设备，客户方的资料要确保提前送到与会人员手上。”

    “那下午加油咯！”夏昱说。

    “对了，你家还有石灰粉吧？我想要一些，你知道最近这天气……”

    “有啊，下班了尽管来拿。我这法子还是挺有用的，我小时候——”

    “打住！”封羽澄相信他讲故事的能力，笑着止住他的喋喋不休，“留着劲头工作吧，别让主管看到了，又要发癫。”

    夏昱识趣地噤住了声，把门轻轻阖上。

    他还是大三的学生，比她小六岁，说起来还得管她叫一声学姐，所以她少不得会多关照一点这个同部门的小弟弟。

    来开会的都是公司的高管，看起来是很重视这次合作。她坐在席内，默不作声地翻开台上的册子：

    “……发现护肤精细化的趋势，结合多年来掌握的国人皮肤数据库，打造出了一款配方简单干净、强韧屏障的修护霜。通过线上的多平台引流造势及线下各类体验活动的举办，秉持“东方化、差异化、定制化、安全化”的理念，此新锐品牌正式进军国内护肤市场。在疫情期间，抓住“口罩经济”的风口，与头部主播达成合作，刷新了该年美妆榜单交易量最好成绩……”

    她没耐心读下去，拿着黑笔在册子上画圈圈。

    这时，会议室外大老板几个人拥着一个身材高挑、西装革履的男人进来。同事小陈激动地说原来甲方是楼下刚刚看到的帅哥。

    直到梁近安的脸出现在室内，她才震惊了一下。

    她埋在人群里，希望不被注意到。然而老板们不失时机地把大家都介绍了一遍。

    多年未见，他的脸变得有点陌生。也许是因为他不再戴眼镜，舍得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露出来了。

    他泰然自若地朝她点点头，说不清是亲近还是疏远。

    上面老板开始讲一些场面话，她把册子翻到第一页，原来梁近安的名字就印在首页。

    通过密密麻麻的对话，她才意识到梁近安此次前来不仅是为了新开发的香水线，更为了公司收购。难怪之前有裁员的消息传出来。平时她一直暗自祈祷狗公司赶紧倒闭，现在却开始担心起自身安危。

    放眼望去，平日的高管都毕恭毕敬的，生怕搞砸收购的事。

    “我们极为重视各位的利益诉求，但此次新产品的上市我们团队也是倾注了很多心血，大量的市场调研与高水平的研究、试验、推广，高效的市场运营与合理的风险评估，能够给到大家足够的信心。香水线与护肤线是并行不悖的，其理念也不会改变。我希望各位给创新一个机会，给走向合作的我们一个机会……”

    梁近安的声音沉稳得当，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其时，梁近安创立的品牌已经在此行业站稳了脚跟，多年过后，要创新和突破是必然的。

    无论个别守旧派愿不愿意，大局已定。创始人会承担风险，底下的人坐享其成，这种好事不容错过。

    谈话进行得十分顺利。最后到了香水新品的营销方案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她公司还是保守了，说是要守正，实则是盲目照搬国外大牌的老一套，甚至在外观设计上也认为本土化的元素太土，上不了台面。她有自己的看法，显然梁近安方是以本土化为根本出发点，若还是崇洋媚外，无异于挂羊头卖狗肉。

    “肖经理，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要回归到产品理念，可以先不急着否定。”

    主管立刻给她熄火：“这是我们部门的，说话没轻重。多担待。”而后用腹语警告她，让她搞清楚自己是哪头的。

    “没关系，我听她说。”几米外的梁近安冷冷地看了主管一眼，随即把视线移向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我看了贵公司的宣传手册，贵公司把‘东方化’的理念摆在首要位置，肯定是对我们本土的、特色的东西感兴趣、有信心，这也是企业成立的初心，不能偏离初衷。而且据我观察，这几年随着我们国家文化自信的增强，国产的东西越来越受到推崇，尤其在美妆行业，不管是眼影、腮红还是口红，这类化妆品已经占据了市场。而在香水这个领域，无论是都市白领还是在校大学生，都更倾向于选择国外大牌。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能精进研发属于我们自己的高端化东方香调，推进品牌化、市场化，必然能大有作为。其实，本土的元素并不老土，只是可能研发人员并没有深刻感受、准确理解我们的文化，我们要给产品注入内涵，就要建立起情感方面的连接，再去融入一些现代的东西。”

    “嗯，这个想法很好，我看我们大家还可以再商量商量。”肖经理对大老板说。

    没想到自己说的一番话对场面起了极大的反转，大老板表示会慎重考虑，语气已经松了，梁近安方就合作利益方面作出了适当的退让，会议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几小时的会议下来，她感觉自己已经被吸干了阳气。大老板坚持要留梁近安吃饭，梁近安认为等完成收购之后再庆祝不迟。

    她本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梁近安却突然提出要和她谈谈。

    好多眼睛都盯着她，猜测这位梁总和她是什么关系。小陈也要八卦，逼问她。她实在说不清，只能说是同学关系啊。可这样的场面，真有人信吗？

    封羽澄说要去工位拿包，梁近安居然也跟着来了，站在一旁等着她，就好像他们读书那会一样。

    夏昱跑来跟他说：“小羽姐，我今晚要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你自己去拿，钥匙在地毯下。”梁近安用锐利的眼光目送他离开。

    正值下班的当儿，他们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她给咖啡加了一块糖就不苦了，大脑开始自动分泌多巴胺。梁近安轻笑了两声：“这么多年过去，你嘴皮子还是很溜。”

    “是啊，这么多年……不过，你也不赖。很合格的成功人士，已经不是上台会紧张的你了。”

    她说到以前，也不觉得已经过了这么久。

    “看你们那个主管好像对你有意见？”

    “嗯，受了不少委屈呢。不过，领导奇葩挺正常的。”她注意到梁近安眨了一下眼睛，“不是说你，你是个例外。”

    “你怎么知道我没变？说不定时移世易，我也变成了一个剥削别人的吸血鬼呢？”

    “也不能说完全没变，但根本的东西没变，我能感觉出来。”

    “听你这么说，我还挺高兴的。”

    “当年的梁大公子没有选择继承家业，选一条好走的路，而是自己创业，还闯出了名堂……”

    她当着本人的面夸他，他似乎很受用。

    “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他沉默了半晌，而后悠悠地靠向椅背：“人前风光，就要人后受罪喽。都是这个理。”

    “怎么开始喝咖啡了？”梁近安问。

    她一向不喜欢这种苦的东西，但长大了以后才发现，嘴里苦了，其他的苦也就能忍受了。

    “害，工作害的呗！咖啡不是正好提提神。”

    “好吗？”他顿了顿又说，“你过得好吗？听陆昊说，你现在和路年年一起住。”

    “还好，两个人总算有照应。”

    “以后打算一直在南城工作吗？”

    “嗯，如果不会被裁员的话。”

    “你不用担心。并购之后，人力方面我会重新评估测算。”

    “所以你是提前给了我免死金牌？”

    “也没这么说。”

    “喂，这么说很没良心诶！刚刚我还帮你说话了呢！”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员工，我要谨慎考虑下。”

    “什么曹营，明明是梁营！”

    “你们老板在这，肯定要被你气死。”

    “你别说，我可能真有这个本事。不过，为了薪水，该低头时还是得低头。那你嘞？把我们公司收购后，有什么打算？”

    “南城虽然还只是新一线城市，但文化底蕴很丰厚，科研水平也遥遥领先，所以会在这长期发展了。”

    “这样还挺好，以后我们还可以常出来聚聚。南城这边，除了年年，还真没什么朋友。”

    梁近安一圈一圈地划着汤匙，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咖啡是不顶饱的，和梁近安分开后，她打算再去觅食。

    她没有问他创立香水是不是和她有关，因为觉得很冒昧。但是，她忽然想起了高考后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时班主任说的话。

    “这小子找我说，要和你坐一起。我就纳闷了，难不成他起什么歪心思？他却说，班里有很多偏科的同学，很可惜，要是一对一帮扶的话，一定对提高班级整体成绩有用。我想，他都主动跟我讲了，肯定也没什么问题，就答应了。没成想，还真被他说对了。就说你吧，这次高考就比以前任何一次的考试都好，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他呢！”

    这是班主任给的版本。那么，梁近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