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人继续相顾无言,静静站了半炷香的功夫。

    迎面忽然走来一位男子,内着贴里,外套一件搭护,贴里的褶子将外袍下摆微微撑开,显得沉稳且庄重。

    “西泠。”来人唤道。

    谢西泠下颌微动,低沉应声。

    季云芙对来人有些印象,对方是谢西泠的友人庄玄,同在朝为官。

    两人相识之初皆身处内阁,兼六部要职。后谢西泠因救架有功,以吏部右侍郎的身份改调去锦衣卫下北镇抚司,任镇抚使。自此才文武相去,隶属不同。

    而如今谢西泠已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典诏狱,行巡查缉捕之责。

    庄玄则依旧身处内阁,兼礼部侍郎之职。

    季云芙向庄玄福身行礼,后者挑眉一笑,唤了句:“小阿云。”

    季云芙身为谢西泠的表侄女,而谢西泠的友人多是与他同龄之人,比之季云芙也不过大上七八岁,庄玄更是与谢西泠一般大。

    庄玄不好意思无亲无故也让人姑娘叫自己叔叔,况且他也叫不出“侄女”二字。

    故而最终定下“小阿云”这一说法,多取一“小”字,既不落辈分,也不至于占人便宜。

    寒暄过后,庄玄顺嘴提起最近考生中风头无两的“裴燃”。

    季云芙原本在旁低着头,不敢多听两人谈话,此时乍然听闻熟悉的名字,不由抬眸一瞬。

    而另两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变化,仍旧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谢西泠应的敷衍,像是对庄玄口中那位备受瞩目的考生并不感兴趣。

    视线飘向远处,随意道:“究竟如何,殿试后方见分晓。”

    “自然,历来想通过科举入仕的考生如过江之鲫,此前也不乏空有虚名者,是不该早下决断,还需观望观望。”庄玄隶属礼部,统管考试事务,对此事上心再正常不过,只是......

    话音一转,他余光瞥了眼垂着头的季云芙,忍不住凑近谢西泠,小声询问道:“还有一事,倒也是真假难辨......"

    谢西泠捏了捏泛凉的指骨。

    “有传言说,姓裴的这位考生与你倒是有些关系...或该说与小阿云有些渊源?”

    季云芙偷偷红了耳朵,心如擂鼓。

    闻言,谢西泠淡淡嗯了声。

    不置可否,却也无多余解释,显然不欲多言。

    庄玄见状,稍作思量,转而又说起旁的事。他今日是打听过谢西泠踪迹,特来山上寻他的。

    他要相告之事关乎朝政,此处人多耳杂,不宜透露,遂邀请谢西泠一道下山,打算在马车上再袒露原委。

    谢西泠收回飘远的视线,回过神交待季云芙,“我还有公务需处理,谢九留给你。”

    话落,将欲转身之际,他忽而又回头,看向季云芙,斟酌后开口道:“待会你可是同挽月直接回府?”

    不怪谢西泠会突然有此问,连一旁的庄玄都留意到,谢家这位表侄女今日打扮不似寻常。衣裳虽素净,可面上却有粉黛之色。

    难得,先前几次见她,分明都是素面朝天的模样。

    今日竟仔细打扮起来,描了远山黛,唇珠饱满染着如桃花般的好颜色。

    庄玄很有长辈的觉悟,打量过后,收回目光没有细看。

    骤然被戳及心事,季云芙双颊发烫,视线垂落在足尖,手指不安地拧成结。

    她不好意思开口,也不懂得如何骗人,何况对方还是她最敬重的表叔。

    犹豫之下,选择小声承认:“不直接回府。”

    谢西泠神色淡薄,无声等着她的下文。

    “打算去一趟远山书院。”她下意识摸了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为竹马裴燃祈福的红纸。

    “好,路上小心。”

    幸而表叔并未多问,季云芙松了一口气。

    *

    两人离开,季云芙又在原地等了会儿。

    远远地,就看见谢挽月一路小跑回来。披风凌乱地堪堪挂在肩头,鬓角发丝也有些散,或许是跑得太过匆忙,发间的钗子都少了一支,不知丢去了哪里。

    庆元三十七年,时下京中的贵女们皆以瘦为美,仿佛越是弱柳扶风,越惹人怜爱。

    季云芙因幼时体弱,被灌了不少汤药,快及笄那两年病是好了,但祖母唯恐她旧疾复发,一直食补帮她调养身子。

    故而在旁的姑娘开始抽条出玲珑曼妙身姿之时,季云芙尚且顶着一张圆润的脸,腰身也同她的脸一般无二。

    三年前入京,食补方中断,而后她的身形便慢慢有了变化,不再是过往那般圆润。然时至今日,也依旧不似京中女子所追求的那般纤细就是。

    再看谢挽月,她如今的身形倒是同季云芙十四岁那时差不离。圆润可爱,发了汗的脸颊红润透亮,呼气时饱满的红唇微张,带了几分娇俏。

    季云芙不觉得圆润些有什么不好,反倒瞧着格外讨喜。

    她捏了捏对方软糯的脸颊,替她整了整衣襟,“你一直回头看什么?难不成是有鬼在追你?”

    “呸呸呸,庙里哪有小鬼!”谢挽月胆子小,不由得一哆嗦。

    “那你方才跑什么?”

    谢挽月四下张望一眼,神神叨叨地,“阿云,好像有人在跟踪我。”

    季云芙听的一怔。

    “是不是连你也不信我的话?”谢挽月将她的表情纳入眼底,以为季云芙怀疑自己。

    “不是。”季云芙摇头,将方才在石墙后看到鬼祟人影的事说了出来。

    “我就说有人尾随!”谢挽月一边气得跺脚,一边从袖子里滑出方才掉落的发簪。

    季云芙接过她递来的簪子,横进她发间,“好了。”

    谢挽月道了谢,余光一扫,注意到季云芙身后的人,“谢九?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的目光绕过谢九,自他身后环顾起四周,“我兄长呢?”

    谢九乃是谢西泠的贴身侍卫,既然谢九会出现在此处,就说明谢西泠也在。

    季云芙将方才遇到谢西泠一事告知谢挽月,后者闻言,唇畔稍抿,“偏心眼儿。”只知道将自己的侍卫留给阿云,怎么就不记挂着妹妹!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小声嘀咕,不敢被季云芙听了去,否则以她的性子,定又要好一顿说教,训她该如何敬重谢西泠云云。

    经方才遭人尾随一事,两人都没再耽搁,顺着来路往山下折返。

    行至半山腰,雪势渐密。

    山路湿滑,加之雪雾迷人眼,两人不敢走太快,便放慢了脚步。

    饶是千般谨慎,谢挽月依旧没逃掉脚下一滑。

    一路上两人都挽着手,眼下谢挽月栽倒,带着季云芙的身子不由地也往前扎。

    正在此时,只见一道黑影猛地从旁边钻出。

    “噗嗤”一声,滑伏在雪地里。

    紧接着,谢挽月和季云芙两人便跌落在一块“肉垫”上。

    季云芙在最上面,谢挽月被她压在身下,最下层是那道突然冒出来的黑影。

    她撑着身下谢挽月的肩膀,连忙借力站起身。

    随行的婢女也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去扶谢挽月。

    然而还没等她们走近碰到人,倒是先听谢挽月“诶呦”一声痛呼。

    随即响起一道轻佻的笑音,“小云朵,你今日的分量,当真丝毫不减当年。”

    “快起来,小爷腿都要被你压折了。”

    季云芙站在雪里,耳边嘈杂的风声忽然静止,她一动不动听着对面传来的熟悉又陌生的音色,顺着少年撑在雪地里修长有力的指骨,一路掠过他微扬的下颌,对上那双潋滟的眸子。

    眼型上扬,是多情又灼人的桃花眼。

    裴燃坐在地上,仰头同季云芙对视,慢慢从震惊中红了眼。

    继而,那双桃花眼的主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怔,抬手就将趴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起身的谢挽月毫不留情的推开,扔到婢女怀里。

    自季家遭变,季云芙离开江南远上京城,两人已是三年未见。虽书信往来不断,可到底笔墨单薄无法将事事都写得真切。

    如她的生活、她的轮廓,都不足以被三言两语勾勒。

    裴燃盯着对面的少女,不知是不是因为雪花落入眸中,眼角愈发酸涩。

    小青梅褪去了记忆中圆润的脸颊,似蝴蝶般轻盈,在他的回忆中振翅而飞,也难怪他方才错将旁人认成了她。

    “云朵?”

    “裴燃……”季云芙心尖一颤,点头,强忍着才没在大庭广众下扑进他怀里。

    可少年正是肆意随性的年纪,哪顾得了旁的,撑着地起身,一把就将季云芙揉入怀中。

    张口第一句话却是,“谢家难道不给你吃饭?”怎么瘦成这样。

    寒风呼啸。

    不远处,谢西泠站在石阶上,一言不发。如玉山将崩,孤松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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