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

    一路上,孟夏始终沉默无言,时而闭目养神,时而透过卷起的车帘侧首观赏沿途的青山绿水与云烟雨幕。

    同乘一车的另外两名采女,亦是闭口不言。三人各自分坐一边,一路无话。

    次日天还未亮,车驾就已经出发了。

    孟夏闭眼靠在车壁休憩,陡然间马车“哐当”一声,车厢顺势一侧倾斜。眼看就要撞上车内的案几,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

    反应过来的孟夏揉了揉眼睛,感激道:“多谢姑娘。”

    眉眼明媚的少女展颜一笑,“没事就好。”

    与孟夏相对而坐的圆脸少女亦出声问:“你可是磕到什么地方了?”

    孟夏摇头,“未曾。”

    车夫掀起车帘,看了看车内的三人,“姑娘们受惊了,是马车的车毂断裂了,请下车换乘另一架马车罢。”

    这个小插曲倒是让原本互相未有交谈的三人,开了话头,逐渐熟悉起来。

    三人的座位亦是不变,甚至玩起了不押注的叶子牌。

    圆脸少女哀嚎一声:“又是我,我总是输……”

    梁之蓉与孟夏交换了个眼色,安慰她道:“小桐,你别灰心,这才第三局,说不定下一次输的人就是我了呢。”

    顾桐点点头,“蓉姐姐说的有道理。”

    两局后,孟夏道:“顾桐你进步了。”

    顾桐狐疑地看了看二人,“你们不是特意让着我的吧?”

    梁之蓉笑道:“怎么会,熟能生巧,是你学得好。”

    孟夏悠悠点头,“有输有赢是常态。”

    顾桐呵呵一乐,“那我们再来。”

    四日后,太阳刚落山时,十余辆车驾抵达寿州怀化城郊驿馆。

    晚间用过堂食后,宫中派往各地负责采选的几位宫女分别引着三五采女去往厢房,孟夏以及同车的另两名采女却被要求单独留下。

    疑惑中,此间年纪最长的宫女如诗姑姑来到她们面前。

    “三位娘子请随我来。”

    其余采女皆被安排在二层住宿,唯独孟夏三人的房间在第三层,且三人各自不同一间。

    孟夏跟在她身后走着,二人手里皆未提灯盏,所幸位于走廊尽头的雅间里,暖黄色的烛光透过黄白的窗户纸,微微照亮了大半黑黢黢的过道空间。

    如诗姑姑领着她连续路过几间挂着空房木牌的雅间,直走到走廊尽头。

    停在这间烛光明亮的雅间前,如诗抬手缓缓推开两扇木门,侧身微低着眼道:“孟娘子今夜且睡这里。”

    莫名的,孟夏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恭敬和小心。

    孟夏身形不动,语气平稳地问:“姑姑,我记得今日所翻阅的《采女规仪》,采女按规制不应住此等规格的雅间,可否劳烦姑姑重新为小女安排一间厢房?”语罢,按照平民百姓的礼节低身福了一礼。

    如诗一顿,当即便听见屋中传来催促之意的“笃笃”声,她脸上微笑不变,朝几步开外,眼里潜藏推拒的女孩坚决道:“娘子不必担忧,驿馆仅余此间空房,娘子请进吧。”

    孟夏一愣,这岂不是明晃晃地睁眼说瞎话么?

    烛光亮透的屋内,一架宽大的木制屏风严实地遮挡住屋外人探寻的视线。

    踏过房门槛时,孟夏脚步微顿,手指微微攥紧袖口,克制住自己想要立刻撒腿跑走的念头。

    “吱呀——”

    木门在她进屋后的那一瞬间轻声闭阖。

    …

    孟夏沉默地站在屏风前,手中攥着刚从发间拔出的一根尖头银簪。

    俄而,不轻不重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慢慢回响着。

    孟夏感到自己的头皮略微发麻起来。

    “敢问阁下何许人?”

    笃笃声在少女出言询问时戛然而止,屋里静了几息,继而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以及皂靴踩在桉木地板表面尤为清晰的声音。

    孟夏强自镇定,“阁下,男女有别,可否请您就此止步?”

    那人置若罔闻,仍旧要绕过屏风走来。

    回身就要开门,门却被人从外反锁了。飞快地跑到一侧窗边,孟夏疾声一呼:“阁下既知民女是采女,当真还要触犯君威么?!”

    孟夏在心中安慰自己:虽然三楼有点高,窗外是马棚棚顶,跳下去多半会受伤会残废,但没关系,人活着总比生不如死的要好。

    然而,窗牖纹丝不动。

    她再度用劲一推,窗牖依旧紧闭着,不曾打开哪怕半寸。

    孟夏面色一僵,半边身子泄了力般靠在窗边,只是缓缓地蜷起衣袖下搭在窗棂上的手指。

    来人沉稳有律的脚步声,在距离她三四步远时倏地消失。那人直白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孟夏握紧了手中轻微颤抖的银簪。

    但凡他上前一步,她就……

    见此,陆秉白有些忍俊不禁,“孟姑娘毋须如此惊慌,在下请姑娘来此,并非是要行什么不轨之事。”

    语罢,他转身朝窗牖旁的矮榻走去,孟夏不由得循声看他。

    一盏纱制烛灯,被人从烛台移放至案几上。

    在暖光的浅映里,已及冠的眉目清隽的年轻男子,朝少女友善微笑,继而折扇轻指对面软垫——“请坐。”

    屋内,除了他,或许没有别的人。

    孟夏快速地收回观察房间的目光,在矮榻另一端坐了下来。

    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眼眸微垂,沏茶动作不急不徐,姿态优雅,通身气度难掩清贵。

    少顷,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了她的面前。

    “多谢公子。”孟夏微露出一抹笑意,却并不举杯啜饮。

    陆秉白不觉冒犯,将自己的一杯清茶倒满后,便起身朝女孩深深一揖。

    “在下赵国公府世子陆秉白,贸然请孟姑娘至此,实有要事请姑娘相帮。累姑娘受惊是在下不是,在此向姑娘赔罪。”

    他如此郑重赔礼,倒让孟夏有一点不自在。

    衣袖微遮的十指默默交叠,她抬头看了眼长身玉立的男子便移开目光,微笑摇头,“无妨,只是虚惊一场,世子无需挂碍。”

    至于他所说的“要事”,孟夏装作没听见般,不上道的没有问。

    轻放下茶杯,陆秉白微挑眉,只好转头向一直静默不语的少女抛出一个饵来,“纵然陆某忝有几许门道,却仍旧无法查明姑娘来历。依陆某之见,姑娘可是……非大宁子民?”

    轰隆一声,孟夏脑中顿时一阵空白,静了一会儿,才僵硬地扭头看他。

    陆秉白面露微笑,看着神情微露错愕的少女,缓缓问道:“是高丽、安南、还是更远的爪哇,抑或者其他?”

    “……”

    孟夏眨巴着眼,一边慢慢地转回头,一边暗暗放下半提起的一颗心,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非也,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岭南广南人氏。”

    陆秉白颔首。

    常年审讯断案,多少令他练就了几分分辨一个人所言虚实的本事。她虽不愿告知真实来历,不过这句坦白的确不似作假。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答应与否?”

    果然来者不善。

    孟夏心中微叹,“世子请讲。”

    陆秉白叹了一口气,声音微沉:“家母姓孟,正巧与姑娘户籍所记祖籍一致,皆出身徽州府。十余年前,家母将不幸方失怙恃的侄女接至身边抚养,不料表妹于一年灯会意外走失,再无音讯下落。去岁深秋,家母染疾抱恙,至今春病势日重,病榻中尤为思念已走失了八年的表妹。”

    他的目光落在孟夏的脸上,道:“表妹与孟姑娘年龄相仿,相貌亦相似。孟姑娘可否随在下进京,扮作表妹?”

    末了,陆秉白补充一句:“这般,姑娘今后便是我赵国公府之女。若意指四妃之一,甚至贵妃之位,自然是无所阻碍。”

    表妹确实走失了,不过没多久就被找到了,却是一具被野兽啃食后的尸骸。为了不让素来体弱多病的母亲更加劳心衰神、愧疚痛悔,父亲与他便隐瞒了这件事。

    孟夏一顿,眼睫低垂,起身恭谨一福,“望世子见谅,民女出身低微,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不敢妄图高攀国公府与国公夫人。此事民女怕是无能为力,还需劳请世子另寻更为合适的姑娘。”

    她不想且不能与什么国公府有什么干系,更不用说入宫为妃,她是一万个的拒绝。至于很可能会因此开罪这位世子与赵国公府,那也比进宫成为未来随时可能陪荒唐皇帝一起去极乐世界的妃嫔来得好。

    对于权势地位金钱俱在的赵国公府而言,再寻找一个与国公府表小姐相似的女子冒充世子的表妹,并不是甚么难事。

    想到这,因拒绝此事而对那位远在京城、素未谋面的赵国公夫人的心理负担,算是消减了许多。

    倒是意料之中的答复。

    陆秉白不动声色地观察皱眉沉默的少女,良久后,他直接指明道:“在后宫中,无圣宠无家世可倚靠的妃嫔,可谓举步唯艰。孟姑娘当真不愿?姑娘若应允,即日起陆某与姑娘便以表兄妹相称。”

    孟夏复福了一礼,神色十分诚恳,“谢世子点拨,是民女不识抬举,请世子勿怪。”

    陆秉白笑了起来,“孟姑娘言重,原是在下与姑娘来相商,自是不会强人所难。”

    孟夏只想早点离开这里,道:“夜已深,世子若无他事,民女可否先退下了?”

    陆秉白颔首,朝屋外唤了声:“如诗。”

    房门被轻轻推开,如诗恭敬询问:“奴婢在,世子有何吩咐?”

    “带孟姑娘去歇息吧。”

    “是,姑娘请随奴婢来。”

    …

    陆秉白新斟了一杯温热的茶,而后端起了案几上的纱制烛灯。

    拂起竹帘,原本漆黑一片的内寝随烛火的出现而逐渐微亮。

    一阵静悄悄中,有人出声道:“这就是你看上的女子?”嗓音是少年郎独有的清透洒然,如山间清泉,潺潺润心。

    纱帐勾起的床榻边沿,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慵懒地斜倚着层层堆叠起的被褥,如玉的面庞在渐近的暖色烛光下,愈发显得俊美无畴。

    他语中带笑,不无聊赖地继续道:“若你喜欢,不如……朕为你二人赐婚?”

    陆秉白:“……”

    荒谬。

    “叩”的一声,茶杯被重重地放定在床边的矮几上。陆秉白额角突突一跳,“陛下,那是臣为你相看的家人子。”

    少年郎哈哈大笑,语气不无随意:“开个玩笑罢了,回宫后朕下旨册封便是。”

    并未收到答复,他侧目一瞧,“怎么,不合你意?”

    在矮榻的边沿坐定,陆秉白开口道:“陛下也知,孟姑娘实然不愿入宫。”

    “那有何妨?”姜长奕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道,他在这里自然也就把二人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以国公府之女的身份入宫,便是一个无家世无背景却美貌足以惑君的女子,祸乱宫闱,岂不是正合那个女人的心意?”

    这的确是他们一早的打算,但现在陆秉白却有些犹豫了,他话中踌躇:“可那毕竟是,关乎女子一生的大事。”

    姜长奕纳罕地瞥了他一眼,“现在你倒是发善心。”

    陆秉白喉间一哽。

    任何一名心向高位却没有出众家世容貌的秀女,在没有特别理由的情况下,想必都会伸手紧抓住赵国公府主动抛来的橄榄枝。然而,孟夏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看起来是毫不眷恋那近在咫尺的荣华富贵。

    先时千机卫搜集来的消息,也与孟夏今日的行为相互印证。

    “孟氏宁可剃发出家也不愿随意嫁娶,可见并非轻易妥协之人。今日所见,其心性淡泊,不阿谀攀附,更不愿与人逢场作戏、虚与委蛇。如今宫廷凶险,于她那样的人而言,更是危机四伏。只是如今……孟氏确为不二之选。”语罢,他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

    屋中一时静默。

    半晌,陆秉白侧首一看,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阖起略显疲倦的双目,似已入睡。他起身为少年拉过几层轻薄的被褥轻轻盖好,放下帐幔,轻手轻脚地离开内寝。

    “呼——”跳动的烛火熄灭。

    沐浴梳洗后的孟夏静静地坐在床沿,片刻后,实在困倦不已的她不顾半湿未干的头发,钻进冰冷的被褥里。

    孟夏在脖颈处摸索了一番,手心里躺着一颗形似圆环、边缘被打磨得丝毫不硌手的水晶。

    只有一枚铜钱大小的水晶,此刻正有规律地闪烁着柔和而不刺眼的暖光。

    今天是廿二日。

    这颗她自小佩戴的水晶,自她穿越后,第二次发了光。

    上一次,是十二日。

    而她穿越来的那天,应该是初二。

    轻轻摩挲着手里的水晶,她想起了不久前路过一所私塾时,院中一位教书夫子的笑谈。

    “夫子,学生听说皇宫里藏有天底下数目最多的典籍?”

    “这是自然,太宗皇帝当年下令编纂一部前无古人、或许后无来者的《天盛大典》,攘括古往今来有所记载的所有典籍,为此在整个大宁乃至周边属国,收罗了数以万册的书卷。”

    “夫子,志怪奇异之事也有吗?”

    “这……自然是有的。”

    孟夏逐渐阖起沉重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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