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

    半个多月后,车驾抵达京城。不论是采女们还是宫中派出的姑姑们,都因这一路的风尘仆仆与颠簸而颇为劳累困顿。

    休息了三日后,打理妥当的采女们自皇宫西门进入储秀宫。

    站在气势恢宏庄严的朱红鎏金铜钉宫门前,一脸沉静的孟夏眼眸微睁。

    这是……故宫。

    不经意的,触动了她那遥远的不甚清晰的记忆。

    在另一个她已无所交汇的世界里,也有着与这座紫禁城几乎一模一样的,于荏苒岁月中见证朝代兴衰更迭,无声矗立六百余年的古老宫城。

    心中激荡,她眼眶微热。

    藏书阁。

    踏进宫门的孟夏在心中默念。

    初始,六百余名采女被分为五十组,择容貌秀美、身体未有缺陷、家世清白者,因此余下二十组。十日后,剔除姿态不端、考核不过关者,余一百人。又七日考校,最终仅余精挑细选出的三十人。

    这些日子里,孟夏一行三人分别居住在不同的配殿,除却日间繁多的课程与晚间不停重复的练习,空余下的时间极为短暂,三人也只在西配殿匆匆见了一次面。

    转眼间到了清明时节,雨水淅淅沥沥。

    被变相拘禁在储秀宫中一个月的秀女们,纷纷央求大宫女们领着她们到皇宫里四下转转。教习嬷嬷大手一挥,允了一众秀女,储秀宫内很快冷清下来,只有几人仍作懒猫情状,足不出储秀宫门。

    “顾桐,你怎么了?”刚进屋的孟夏开口问道,那张素来笑嘻嘻的圆脸一片愁云。

    “夏夏,过几日就是最后的择选了……”

    “你是在担心么?”孟夏在她对面坐下。

    顾桐点头,低声道:“阿爹说,我若不能入宫,回家后就只能……嫁给刘大官人家的……残疾儿子。”

    顾桐出身七品县令之家,而大宁朝官员俸禄低,顾父不仅有两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加上年迈多病的老父母,一家近十口人全靠顾父一人的米禄来养,不可不谓拮据。以这个时代人的观念,身为嫁出去的女儿的顾桐,自然要凭此带回一笔丰厚的彩礼,以回馈报答娘家的养育之恩。

    梁之蓉笑了笑,“小桐儿若是不能入选,那我也是不可能了。”拍了拍顾桐的手,她继续道:“别担心,事情不是还没发生么。你还不知吧,就算真的没选上,方才听姑姑们说太妃娘娘给了恩典,届时未选为妃嫔的秀女,不再像以前那般直接离宫归家,也可以留在宫中当差。”

    顾桐闻言一愣,旋即眼睛一亮,“可是真的?!”

    梁之蓉点头,“当然是真的。”

    选秀伊始便已把宫女与秀女区分择选,宫女早已择选完毕。这新改的规定,倒是给那些依然有所企图的落选秀女一个机会。

    孟夏却并没有因此松了口气。

    好在,来年春又是每逢五年的、年长宫女放出宫的日子,以出宫人数与今年择选入宫的宫女人数相比,放出宫的宫女太监,要远多于来年补充的宫女数额。

    她还是设法尽早出宫为好。

    而柳姑姑给她的膏药,她已经连续涂了七日。再过三日,症状就能显现。

    …

    孟夏刚回到寝房,身后一名面生的宫女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可是孟夏娘子?芳姑姑有找,娘子随奴婢走罢。”

    芳姑姑是储秀宫的掌事姑姑,然而,她们却离开了储秀宫,绕过花圃小径,左拐又右拐,似乎是在绕路,要向越来越偏僻的地方走去。

    警惕的目光扫了扫四周,孟夏缓缓地向后退,待与她有一段距离后,问:“烦问姐姐,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宫女仿佛知道她的动作,却没有回头,直接告诉略微不安的少女:“寿安宫。”

    “太妃娘娘要见你。”

    宫里如今只有一位太妃。

    静太妃在垂帘听政后,将先帝的嫔妃们都遣出宫去往慈觉寺修行。

    手指捏了捏袖口,孟夏应道:“辛苦姐姐带路了。”

    正殿中,一片寂静。

    跪地请安后,孟夏静静地将额头轻贴于交叠的手背。

    良久,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女人微睁开一双凤目,侧过脸看向一动不动地跪伏于地面的少女,懒懒命令道:“抬起头来。”

    “是,太妃娘娘。”

    正殿中央,雪肤花貌的少女在明媚日光下愈加动人。

    榻上的女人含笑欣赏着面前的容颜,“好些年了,哀家今日总算是见着一个像模像样的美人了。”

    “你是徽州庐州人氏?”

    始终垂着眼睫的孟夏答道:“回太妃娘娘,是的。”

    顺了顺匍匐在榻上的雪白长毛猫的背,静太妃朝身侧的人瞥去一眼。寿安宫大太监兼大内总管伍福会意,看向阶下,冷着语气问:“不知孟姑娘与赵国公夫人是何干系?”

    孟夏说:“回公公,民女不认识赵国公夫人。”

    他继续问道:“既不认识,怀化驿馆里,赵国公世子找你所为何事?”

    孟夏诚实地回答:“世子说我与国公夫人曾经走失的侄女年纪相貌相仿,希望我能扮作那位小姐,以安慰病重的国公夫人。”

    “既要你帮忙,你为何不答应呢?”尖刻的嗓音阴声问道。孟夏自庐州启程至进京入宫后的一举一动,他们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不过是对孟夏的试探。

    因为,赵国公世子的条件是她必须要成为后妃。

    她如果同意,那么今后就与赵国公府紧紧地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将无可避免地卷入那些无谓、无聊、无趣的纷争中,完全与她喜欢的生活背道而驰。

    孟夏却只是淡声道:“因为民女不是真正的国公府表小姐。”

    殿中诸人:“……”

    谁不知道她不是?

    破天荒的,静太妃眼角一僵,殿中的宫女内侍们,也不由得暗暗朝如此实诚呆板的少女看去。

    伍福一汗,这姑娘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他咳了咳,道:“咱家说的是,你若为陛下诞下个一男半女,又有赵国公府为靠山,岂不是能在后宫如鱼得水?”

    孟夏当即点了点头,肯定他的话,“公公所说,民女心里明白。”

    伍福一笑,他早说这孟氏不是那等愚钝之人,正要再细问,便听见她坚持道:“但民女有自己的亲人,认旁人为父母,是为不孝。”

    古人重孝道,一个人为了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而抛弃生养他且非常爱他的父母,无论依何处的律法或者礼法,免不了受到非难非议。

    而这,亦是她断然拒绝赵国公府的一个原因。

    殿中诸人似乎比方才更为沉默。

    良久,静太妃笑了笑,“你是个孝顺的。伍福,派人送她回去罢,哀家乏了。”

    孟夏跟在领她回储秀宫的宫女身后走着,思绪纷纷。

    那驿馆的房间并不隔音,静太妃既知赵国公世子与她见面,不太可能不知道她和世子究竟说了些什么。毕竟当时如诗姑姑就在房门外,大抵能听见六七分。

    如果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谈话,那么,静太妃召见她的真正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一个诡异的想法突兀出现……

    孟夏一个激灵。

    不,不。

    圣人虽然是静太妃的亲生儿子,然大宁万民甚至外邦使节,皆知圣人与静太妃的关系势如水火,而静太妃也视这个唯一的亲生骨肉为空气。

    孟夏眉心微皱,十有八九不是她想的这个原因罢。

    …

    寿安宫西配殿。

    午睡醒来不久的静太妃饮了盏茶,眉目舒展稍许,“这雨前龙井与前年那批大有不同。”

    伍福解释道:“娘娘,这是祝三姑娘命人快马加鞭自临安送进宫的。”

    闻言,静太妃不免叹息,“这孩子,总是这样倔,哀家的话是半点没听入耳。”话语中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伍福又为她续上一杯清茶,“娘娘的苦心,三姑娘怎会不知?”

    “可是三姑娘如今就只有娘娘一个亲人,她不孝敬您这位姑母,还能去孝敬谁?”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与父兄家族断绝关系,自立门户,好不容易事业有了起色,便来破费孝敬长辈。侄女一片孝心,她怎会真的生气,不过是心疼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的不易和死不低头的倔强。

    “罢了,左右哪一个都是不省心的。”

    另一个说的自然是皇帝。

    伍福闭起了嘴,轻轻把着扇一下一下地替她扇着微风。

    良久,静太妃问站在身侧的人:“皇帝会看得上么?”

    说的是孟夏。

    伍福想了想,诚恳道:“娘娘,陛下的喜好向来捉摸不定。”

    “不过单凭孟氏的仪容,想来天底下少有男子以为不入眼。”

    瑞脑香徐徐从鎏金铜炉中升起,无声氲入晚春的凉风中。

    静太妃点了点头,“你说说,哪个封号好?”

    封号,只有正五品的嫔及以上才有。看来娘娘是要封孟氏位分,这位分恐怕还不会太低。

    伍福认真一想,“奴婢以为,淑德良宜,静安端容……皆合适。”

    “嗯。”静太妃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

    …

    三日后,晚间。

    “啊!”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

    一直忍着疼痛和痒意的孟夏适时地睁开双眼,眼睛迷茫地看着头顶上空包围着她的三张脸。

    “你,你的脸……”

    “起疹子了……”

    “莫不是染了时疫?!”

    三人一人接一句,皆目露惊恐,随即纷纷往后退近一丈远。

    孟夏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手指碰触到面颊上凸起的疹子时,还是没能忍住疼痛“嘶”了一声。

    屋子里很快就只留下孟夏一人。

    下榻走至铜镜旁,只一眼,她也被镜子里的那张脸唬了一跳。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或大或小的红疹,生生把人吓出密集恐惧症。

    没过多久,胳膊、小腿、后背也相继起了小范围的红疹,疼痒交加。

    见此,孟夏反而舒了一口气。

    稍顷,坐在绣凳上的孟夏,伤心害怕担忧得将哭泣声传到了数丈外的院门处。

    唯恐是疫病,提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赶来,是一位较为年轻的医官,眉目温和,看着很好相与。

    孤零零地坐于绣凳的孟夏眼里含了一汪泪,伸出一只手给医官把脉。每当眼泪将将要流下时,就抬起另一只手用手帕轻轻抹去,喉间微微哽咽。

    孟夏始终留意着医官的神色,见他一脸严肃又眉头皱起自顾思索,转瞬又似有所明了,她的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的,祈祷着千万不要让这位看起来资历尚浅的年轻医官发现这症状是禁药所致。

    姑姑说这膏药已有七八十年未曾在大宁出现听说过,间隔快三代人了,也算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罢。

    叹息一声,孟夏道:“大人,民女的脸成了这般模样,明日的大选必定无法参加了。”语气中却不见丝毫遗憾与悲伤,与方才啜泣不止的举动截然相反。

    为了人身自由,孟夏试探地问:“民女背井离乡,离开相依为命、年事已高的姑姑进京,若是不能治好,我是不是只能出宫去了呢?”

    闻言,即使是在检查面部的红疹时,也没有多看她眼睛一眼的任令莆手中一顿,抬起眼来。

    女孩的双眼紧紧盯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映照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他不期然地看懂了那双眼中隐藏的希冀。

    任令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这就是这位秀女故意抹了西域的红雪膏而想要得到的结果。

    红雪膏不仅原材料难寻,也极难制成。连自小熟读医书药典的他知悉此物,也不是在各册典籍手札里,而是在梁州一座小城的一间不起眼的老旧当铺里。如果今日来的是与他同级的其他医官,想必这位秀女多半能够如愿地以染上不知名的病症为由,被连夜送出宫外。

    面前的医官眉目微凝,并未回应她的话。

    孟夏了然,遂不再多问。

    也许会被关押到牢里,顶多受一些皮肉之苦罢。虽然太过鲁莽,但这是为了自由愿意付出的代价,她不后悔。

    果然,知晓她病因的医官开口定论:“姑娘的红疹不是疫症。”

    秀女垂首缄默,等待医官拆穿她的“诡计”。

    蓦然地,任令莆想到了于选秀布告天下前匆忙定亲的、拉着他哭泣不止的幼妹。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对自己扯谎:“只是寻常过敏。内服汤药几剂后,外敷药膏,两三个月便能好转。”

    对上秀女惊讶感激的目光,他顿了顿,转身收拾药箱时,好心提醒一句:“姑娘,凡药三分毒或五分毒,应酌量涂抹。”

    孟夏点头谢道:“多谢大人提醒,民女明白分寸的。”

    医官临走前,孟夏起身一揖,“大人辛苦,请慢走。”

    任令莆亦还一礼,“在下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多礼。”

    孟夏只沉默一揖,目送医官走出院门。

    她没有太过意外与丧气,这到底只是权宜之计。如此,她只是走了计划B,暂时留在宫里,做一位宫女。

    次日,已知悉了孟夏过敏的静太妃,没有要求孟夏顶着一张有碍观瞻的脸来参加大选,只是让她继续待在储秀宫,想着等她的身体都恢复时,再封位分也不迟。

    静太妃却未料到,这“一等”,便是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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