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辱

    花光院,位于大内最北部,往东是九州池,往西是崇勋殿。原李唐皇帝、现武周皇四子李旦的皇子妃刘氏和几个较为年长的子女就在这里。

    李唐的原皇太子李成器端坐在刘氏下首,比他小一岁的同母妹妹、原李唐寿昌公主同样神色严肃。他们年纪大一些,已经能明白现在的处境了。八岁的原李唐恒王李成义看看嫡母,又看看长兄长姐,本能地有些不安。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武周代唐,再没有李唐了。

    他们的册封还没有下来,日后的一切会怎么样,无人知晓。

    只有今年才虚六岁的原李唐楚王李隆基一下一下点着头,似乎在心中哼唱着什么旋律。

    为了今天的典礼,他特意编写了新的歌舞,想要献给祖母。

    他们都穿着常服,虽然敕封还没有下达,但是刘氏还是自觉按照皇孙的身份为他们准备了常服。

    常服,也叫讌服、宴服、燕服,是区别于祭服、朝服和公服三种礼服,在平常时所穿的服装,用于宴会、出门拜访等日常活动。但是因为上朝用的公服太沉,到现在大家已经心照不宣的穿常服上朝了。

    祾歌回上阳宫本枝院换了常服,赶往花光院。今晚皇帝在崇勋殿举行家宴,在宴会开始之前,他应该拜会一下多年未见的叔母。

    却不料到了花光院,太平公主也在。刘氏是个看起来很娴静的妇人,圆脸,圆眼睛,身材丰腴,她穿着九钿的钿钗礼衣,头戴九树、翟九等的花钿,看着很具有亲和力。太平公主李令月也是相似的打扮,她方额广颐,凤眼飞扬,无端就多了几分狡黠的气质。

    见到祾歌进来,几个晚辈纷纷起身,只有刘氏和李令月还坐着。同样是圆脸的李成器有片刻犹疑,被母亲眼睛一扫,也乖乖起身,带着弟弟妹妹们行礼。

    祾歌先拜见了刘氏,然后向李令月行礼,之后才向着弟妹还礼。

    他能体谅李成器的不适应,本来皇帝为君,皇后为小君,太子为储君,这才连带着太子妃也算是君。他是臣子,从小习惯了要拜见李成器。可是不久之前李唐没有了,李成器忽然由储君变成了还没有被正式册封的郡王,他们两个都很难适应这个落差。

    刘氏望着他,笑容温婉:“日子过得真快啊,上次见面才那么一点高,如今都长成大孩子了。今年多大了?”

    祾歌低头道:“多谢叔母挂念,侄儿虚岁十五了。”

    刘氏含笑着赐他坐下,祾歌谢恩,笑道:“安兴呢,怎么没见到?”

    他说的是李旦次女,宫人所生的安兴公主,今年九岁。闻言,刘氏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安兴身上又不好,故而这次未能成行。”

    祾歌敛了笑容,他是男孩子,身边的医师都是男人,没有合适的医女推荐给妹妹,只能沉默。

    一旁的李令月道:“宫中倒是有个合用的医女,姓燕的,是燕德妃的侄孙女,四嫂不妨试试。”

    燕德妃的侄孙女,莫非就是……

    就在这时,李隆基的声音打破了尴尬:“母亲,我可以和四哥哥玩吗?”

    这是个小包子脸的小男孩,曾经是李旦的庶次子——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两年前太后心疼他独木难支,将李隆基过继给了李弘做次子。虽然还养在东宫,但是在族谱上,他是过继到周皇后名下的孝敬皇帝嫡次子。

    刘氏温柔地问:“为什么突然想和四哥哥玩?”

    李隆基站起身来,有模有样的行礼,大声回答:“因为四哥哥好看!”

    室内登时笑作一团,祾歌本人则颇有些不好意思。

    朝堂上更文采洋溢的话他都听得,这种小孩子的童言无忌他却会害羞。此时此刻,他真想冲上去捂住弟弟的嘴。

    他立刻站起,请示刘氏:“九弟今晚不是要向祖母献舞的吗?侄儿这就带他去更衣。”

    刘氏笑着应允,看祾歌牵着李隆基的手,带着蹦蹦跳跳的小家伙离开。李令月的长女,福昌郡主薛崇礼也吵吵着要去,被她母亲抱在怀里:“你四表兄和九表弟是男孩子,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跟过去。”

    刘氏则同李令月闲聊:“几年不见,祾歌越发像陛下了。”

    “娘倒是说,祾歌是小一辈里面相貌最像太宗皇帝的。”李令月笑吟吟地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氏脸上的若有所思一闪而过。

    祾歌就是在这时牵着李隆基走了进来的。

    为了献舞更具有表现力,小小年纪的李隆基毅然决定穿上女装,刚刚宫人给他梳了头,贴上花钿,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砌的小美女。

    祾歌憋笑憋的脸红,将弟弟指给大家看:“隆基果然漂亮,这样一打扮就更好看了。”

    李隆基骄傲地挺起胸膛。

    李令月笑着拆他的台:“你还笑他,你小时候也这样打扮过,莫不是忘了?”

    祾歌没想到自己引火烧身,只能笑着打哈哈。

    李令月却不依不饶:“他小时候见我有新裙子,抱着阿爷的腿哭闹,非要给他也做一套。后来娘见哄不住,就拿我幼时的衣裙给他穿,点上花钿和面靥,还专程命人画了下来。若是我没记错,那幅画就在你的本枝院吧?”

    最后一句是问祾歌的,而他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姑姑!”

    见侄儿有恼羞成怒的架势,李令月见好就收,只是以扇掩口,满脸促狭地望着他。

    好在宣他们进崇勋殿的小黄门救了他一命,他正好衣冠,跟在长辈们身后进殿。

    这是家宴,只有李武二姓出席。武曌南面而坐,李唐宗室在她左侧面东而坐,第一排距武曌由远及近分别是李旦夫妇,李令月夫妇和祾歌。他们身后坐着几位小皇孙。

    对面,第一排距皇帝由远及近分别坐着武承嗣、武三思,身后才是诸武。在场的武氏子全都是朝廷命官,并没有白丁小辈出席。李旦对面则空了出来,故而祾歌正对着武三思。

    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武曌的侄儿。二人为堂兄弟,其父均为武曌异母兄长。不得不说,武家人确实相貌不俗,这二人均是圆脸美髯,相貌白净,依稀可见与武曌有几分相似。

    不过金玉其外而已。

    周国公武承嗣,身居要职,毫无功绩,整日只知道替武曌铲除异己、陷害忠良、装神弄鬼,两年前的“洛河献碑”就是他的手笔;礼部尚书武三思,媚上欺下、嚣张跋扈,整日只会阿谀奉承讨武曌开心。更斯文扫地的一件事是,为了讨好武曌,他们甘愿以马夫自居,当武曌的面首薛怀义出门时,一人扶鞍,一人握缰,恭顺之态,远超奴仆。

    这就是诸武中的位高权重者!这就是武氏的门风!

    祾歌压制住自己的不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歌舞上。

    这是家宴,他们来做什么?

    难道这些人和他们这些龙子凤孙是一家人?

    笑话!堂堂皇室,哪有上赶着认臣子做家人的说法?

    转眼之间,李隆基的歌舞已毕。一曲《长命女》技惊四座,祾歌明显看到了武曌脸上的笑容。他附和地笑了起来,心里中紧张千万别让他点评。

    方才只顾着在心中唾弃武氏子,他完全没有关注李隆基所唱所跳。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武承嗣的声音:“楚王才艺惊人,不愧为孝敬皇帝次子。既然弟弟如此,兄长想必更加才艺精湛。不知可否请燕王为陛下献舞一曲?”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什么?武承嗣……命他……献舞?

    李隆基献舞还可以说是出于孝心,毕竟给了时间提前准备,又是皇嗣李旦奏请,可是一个臣子,命堂堂亲王、皇长孙献舞,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这种场合,忽然提出歌舞表演,那也应该是教坊司那些官伎的事,怎么能这么折辱一个天潢贵胄?!

    他的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武三思又惊又喜;武承嗣趾高气扬;皇帝喜忧参半;李旦面色涨红;李令月关切不忍;李成器差点跳起来,手死死抓住筷子——

    而后,他轻轻一笑,好整以暇站起身来,向武曌行礼:“罡虽有彩衣娱亲之念,然而毕竟年少,恐学艺不精,搅扰欢庆,一直迟迟不敢献丑。倒要多谢周国公善解人意,帮我提出来了。孙儿请刀舞以助兴。”

    武曌凝眸看了他片刻,抬手道:“准了,赐刀。”

    祾歌领刀出列。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露出笑容之前,他微微张开嘴,舔了一下自己左边的犬牙。他没有再看武承嗣,因为从接刀的那一刻起,武承嗣在他这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刀光璀璨,如雷霆坠于旷野,月光迸出九霄。一曲舞毕,少年收刀肃立,鼻尖微微挂有汗珠,崇勋殿上一时落针可闻,只能听到他微微的喘息。

    就在这时,武曌一声轻笑,打破了安静:“刀可斩星河,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祾歌眼珠一转,立刻谢恩:“多谢祖母赐名斩星刀!”

    武曌随即吩咐道:“祾歌学业有成,该受嘉奖。来人呐,赐宝刀定钧一柄,绢五百匹。”

    祾歌低下了头,再次谢恩。

    他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打压李唐宗室是皇帝默许的。毕竟改朝换代,作为前朝遗老,处境微妙是应该的。他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其次,武曌心中还是疼爱他的,虽然这种疼爱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在因为李武之间的明争暗斗波及他的时候,武曌愿意对他做出安抚的行为。再加上李令月是女子,短期之内,他们姑侄二人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那么,首当其冲的,就会是皇嗣,李旦。

    新帝没有册立太子,原本的皇帝,现在被称为皇嗣,可终究没有赐予印绶。

    嗣位空悬,蝇营狗苟之徒就开始动歪脑筋了。

    隔着李令月夫妇,祾歌把眼神投注了过去。李旦似是有所感应,回应他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一瞬间,他很想为叔父大哭一场。

    曲终,人散。崇勋殿外,李成器牵着李隆基的手,红着眼眶问堂兄:“你为什么……”

    祾歌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捏了捏堂弟的肩膀,蹲下来问李隆基:“九弟,要不要到四哥那里住几天。”

    年幼的李隆基读不懂宴席上的明争暗斗,他只是眨眨眼睛,稚气地回答:“我姨娘还在等我呢。”

    祾歌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替我向姨娘问安。”

    李隆基重重地点头,兄弟三人擦肩而过时,祾歌的声音随风飘进了李成器的耳朵:“我们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李成器愕然回头,他的堂兄却已经走远了。

    祾歌默默回了王府。高通和苏戎墨一直等着他,两人俱是眼眶通红。他带着二人默默回了卧室,刚一合上门,高通便“噗通”一声跪下,膝行至祾歌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哭:“我的小殿——”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祾歌打断:“小什么?”

    高通脸色大变,规规矩矩跪好,泣道:“老奴失言,可是……”

    祾歌再次打断了他,站起身来,从窗户望月:“那就记住,用力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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