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贵

    次日是初十,祾歌本该休沐。

    但是新朝初立,要改弦更张,上上下下琐事一堆,最近大家谁也不能休假。新帝践祚,把原本出入宫禁的鱼符改成了龟符,昨天又将年号“载初”改为“天授”,需要更改的文书、需要祾歌签字盖章的公文、需要拿去吏部和三省批复的折子……林林总总,全都要他过目定夺。

    说没有烦躁是假的,左右奉宸卫一共只有千余人,为什么要忙的杂事这么多?要知道虽然宫禁之内事务繁杂,但是大家通常到下午之后就能完成一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宴饮、马球、听曲儿、郊游,他自己也喜欢补个午觉,坐在书斋里看书画画习字。

    现在可倒好,左右奉宸卫的事物都压在他身上,别人都回家休息游玩去了,只他一个人加班!

    都是十多岁的少年郎,怎么差距如此之大?

    他随手把新批好的公文放在右手边,有些疲惫地捏眉心。

    九月十二日,皇帝上尊号“圣神皇帝”,改李旦为武轮,李令月为武令月,李罡为武辰,其余诸孙一并改姓;并正式册立武轮为皇嗣,武辰为皇长孙,原太子武成器为皇孙;改封武轮五子武成器、武成义、武隆基、武隆范、武隆业为郡王。

    九月十三日,皇帝立武氏七庙于洛阳,追尊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先妣姒氏为文定皇后;周平王小儿子姬武为睿祖康皇帝,先妣姜氏为康惠皇后;太原靖王为严祖成皇帝,先妣为成庄皇后;赵肃恭王为肃祖章敬皇帝,魏义康王为烈祖昭安皇帝,周安成王为显祖文穆皇帝,其先父忠孝太皇为太祖孝明高皇帝,其亡母谥号与夫等同,称皇后。

    同时,册封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武士彟哥哥的孙子武攸宁、武攸归、武重规、武载德、武攸暨、武懿宗、武嗣宗、武攸宜、武攸望、武攸绪、武攸止为郡王,诸姑姊都封为长公主。

    今天是十八号,他在奉宸卫最后一天。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清点官印,最后一次签字画押处理奉宸卫的政务了。他想收好这个尾。

    封官印离开卫所时,祾歌站在廊下,缓缓呼了口气。

    刚到奉宸卫时,他才虚十一岁,奉宸卫那扇大门都需要用肩膀抵着才能推动,还要踮起脚才能够到门环……

    他环视一圈,神色不明地一笑,不再留恋,径直登上步辇离开。

    就在进上阳宫时,他看到一个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内医局的官服,头上挽了个灵蛇髻,在宫女的带领下出宫。祾歌本来只是瞄了一眼,而后立刻坐直了:好一个美人!

    他喜欢美人这个爱好,纯粹是皇帝祖传的。皇帝身边的女官,诸如上官婉儿,诸如厍狄氏,再诸如这个女医官,一个比一个不可方物。

    该怎么形容这个美人呢?

    不肥不瘦鹅蛋脸,白里透红脂粉团。忽灵灵一对杏核眼,柳叶细眉弯又弯。樱桃小口一点点,糯米银牙齐般般。十指尖尖如嫩笋,小胳膊一伸像藕莲。生得就不笑自来甜,恰似三月红牡丹。

    他为自己这首完全没有格律的诗乐了一会,才问道:“刚才过去那是谁?”

    小黄门回应道:“回大王,是内医局的燕医师。”

    祾歌一挑眉:“燕筠青?”

    燕筠青可是个奇女子。

    她是燕德妃的侄孙女,燕敬嗣的孙女,郑国公杨知庆的外孙女——燕德妃是女皇的姨表姐,杨知庆是女皇的舅表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很得女皇青眼。

    小燕氏幼年时为救母病,女扮男装学医,未及学成,其母就先病逝了,彼时小燕氏还不到十三岁。之后随父进京,传闻有意定亲,其父却也因病亡故。她家中本就只此一女长成,如此一来,她竟成了个孤女。

    一时之间,小燕氏成了丧门星,原本有意结亲的人家纷纷避之不及,祾歌还听到风声,燕氏宗族还想要吃她家的绝户。不久之后就传出了小燕氏与太平公主相交甚笃,甚至拿了除去祭田之外所有家产做嫁妆,守过一年重孝之后被太后夺情召入宫,赐字“筠青”,目前在内医局任职已经有快两年了。

    祾歌当年就问过李令月,李令月也没有隐瞒,直言她惜其才,看不下去才女被叔伯兄弟欺负,于是对她施以援手。李令月还提过,这个燕筠青是自己找上她的。此女才学胆魄都令人称奇,不帮可惜。

    确实,这是个奇人。

    只是不知道哪位英雄能降得住这只青鸾。听事迹就觉得她真的有意思,应该同皇帝、公主都很对脾气。

    胡思乱想间,他已经到了上阳宫。

    但是皇帝没有见他,只是说忙,让他先去本枝院睡个午觉不迟。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祾歌本想着趁机温习一下功课,书还没打开,他就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此时,皇帝正在接见武三思之妻梁王妃,及其长女武氏。

    有宫娥禀报,称燕王已经入宫了。闻言,梁王妃眼睛登时一亮。

    她做得太明显,武曌收在眼底,没有说话。

    她微时受两个异母兄欺负,父亲死后,连同母亲被一起赶出家门,居无定所。等她成为皇后,母亲册封荣国夫人时,老夫人曾想过与二人修好,却又遭到二人羞辱。一怒之下,她将二人杀死,子孙罢免。若不是没有自己的家族,会在朝中势单力薄,她才懒得搭理诸武。

    更别说将之召回,许以高官厚禄,帮她铲除异己。

    武三思弄臣,他的女儿,配不上她的宝贝孙儿。

    她问道武氏道:“今年多大了?”

    梁王妃忙不迭回答道:“翻过年就十三了。”

    皇帝一指厍狄氏,笑问:“朕记得裴家小郎君也差不多年岁。”

    厍狄氏连忙肃立答道:“回陛下,翻过年十四了。”

    “十四了啊。”皇帝微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如朕今日就做一次媒,赐二者婚吧。”

    梁王妃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还是女儿武氏轻轻推了一把,她才不情不愿地跪下谢恩。厍狄氏同样不愿意儿子娶武氏女,但是君无戏言,又想到武三思如日中天,这样一个岳家对儿子的仕途也不算完全没好处,面上却不显露,只做欢喜状谢恩:“小犬何德何能,承蒙圣上记挂,亲自指婚,赐以佳妇!臣明日便携犬子进宫谢恩,还望陛下全臣谢恩之心。”

    皇帝微笑着准了,瞥了一眼梁王妃。

    梁王妃还算有眼色,立刻携女儿告退。

    皇帝处理完公务,遣散殿内的诸臣,轻轻舒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问道:“祾歌在做什么?”

    “回陛下,燕王午睡未醒。”

    武曌愕然望了眼天色,临近傍晚,火烧云映得半边天都是火红。她回头,向上官婉儿打趣道:“这家伙,真能睡啊!”

    上官婉儿低头问道:“要不要叫醒小殿下?”

    “叫吧,别把晨昏睡颠倒了,晚上又嚷嚷着睡不着。”武曌脸上笑容明显发自内心了不少,“不过能吃能睡是好事。我这个年纪也天天犯困。倒是弘儿,白天吃得跟猫食儿一样,晚上又睡不安稳,这才……”

    她慢悠悠地走向本枝院,叹道:“但愿他能身强体壮,平平安安长大,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别像他父亲一样……”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她的长子还活着,也该和武三思武承嗣差不多大了吧?

    她走到本枝院,看到自家小孩头发松松的挽了个发髻,睡眼惺忪地出来迎接,衣领都没整理整齐,于是随手把他的领子拽出来,嗔道:“你这孩子,怎么穿衣服的。”

    祾歌张开嘴想答话,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武曌跟着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怎么的,她忽然就感觉很放松。

    祾歌引着武曌往书房走,身后还跟了只雪白的小猫。他小声嘟哝:“我没想睡这么久的。”

    “大抵是最近太累了吧。”武曌随口接道,“没过来倒也好,武三思的妻女来了。”

    祾歌一怔。

    武曌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武三思是武曌的侄子,他的女儿就是武曌的侄孙女,算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武曌又不经意对他提起,可见事情和他有关。

    他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祈求武曌千万别同意这门婚事。

    他不想回家还要应付武氏女!

    他于是附和道:“梁王者,大才也,想必他的妻女也是人中翘楚。”

    武曌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就这眼光?”

    “诶?”

    武曌脸上的嫌弃更浓了:“承嗣、三思,是何疥癣!你以后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少和他们搅合在一起。”

    祾歌不知道该接什么,过了一会才接了一声“哦”。

    上官婉儿捧着一个小托盘快步走来,皇帝伸手将小白猫雪奴儿抱在怀中,冲他促狭地笑了笑:“看看喜不喜欢。”

    祾歌揭起红绸,下面赫然躺着一根琥珀吊坠。那琥珀人眼睛大小,澄澈、透亮,没有一丝气泡,下面的金托衬得这块宝石熠熠生辉,在灯光的照耀下,与他的眼睛交相辉映。

    “这是番邦的贡品,我看它像你的眼睛,特意寻出来给你的。”武曌轻笑。

    祾歌无奈。

    又来了,只要有琥珀相关的贡品送进宫,皇帝一定会拉着他,和他眼睛比比哪个更好看,最后还一定要周围人得出他眼睛更美的结论。这是什么奇怪的趣味啊?

    这些琥珀大部分都落进了他的王府,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琥珀来着。

    从小到大被比得太烦了,见着琥珀他就心烦。

    武曌反倒来了兴致,要拉他到园子里走走。猫就窝在她怀中。祾歌把那根链子缠在手腕上,跟着皇帝走出观风殿。

    傍晚阳光懒洋洋的,打在人脸上,把他的眼睛照成了异色瞳。

    武曌端详着他的脸,道:“浅色眼睛确实奇怪,光照稍微有些变化,就又是一个新的颜色。”

    祾歌抬着手挡光:“也不见得很好,至少我的眼睛就不敢见强光。”

    “那是你眼睛天生就有点问题,胎里带来的毛病。”武曌“哼”了一声。

    她不满周静姝极了,一对双生子,生下来就没了一个,活下来的这个还是个病秧子,说话晚、走路晚,一丁点大的时候做什么都比别的孩子慢半拍,从头到脚哪哪儿都是胎里带来的小毛病。若不是她孕期不注意,孩子怎么会从小就遭那么大的罪?

    祾歌不敢吱声,眼珠子转了转,把琥珀举到眼边:“奇怪了,为什么我的眼睛会随着阳光变颜色,琥珀就不会呢?”

    “那毕竟是个死物,哪比得上活人?”皇帝摆摆手,道,“朕打算改州为郡,你怎么看。”

    祾歌想了想,道:“陛下刚改朝换代就改州为郡,不太吉利。”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臣以为,朝局之事,在于□□,变则生乱。陛下今年先是将新年提前到十一月,然后以周代唐,现在又要改州为郡,变革频仍,人心难免生乱。”

    “就拿奉宸卫来说,臣等要把鱼符改成龟符、要全体换新官服、要招新、所有公文要改唐为周,都是无所谓的加班。一不能使卫所运转更高效,二不能使卫士们沐浴皇恩,三则面对陌生的事物容易出错,反而使大家徒增怨怼,这不利于人心稳定,所以臣认为,变则生乱。”

    说实话,他现在真怕皇帝心血来潮要改什么。他不想加班!

    皇帝若有所思,最终点了点头:“嗯,那就不改了。婉儿,你去拟旨,向三省追回成命。”

    祾歌忽然一身冷汗。

    他确实只是不想多做无意义的事,但这话若是传出去,会有多少人觉得他是在妄议朝政,表达对武周代唐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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