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告白

    长老将白色的小瓷瓶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地观摩了好一会儿,而后抬头望向身前那道缓带轻裘的身影,迟疑道:“不知……道君这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鸣鹤紧抿着唇,“你只需告诉我,这里面有何药材便是了。”

    长老沉吟片刻,语气十分犹豫,“这……似乎只是普通的糖丸,不过,里面应该加了血。为了掩盖血的味道,这里面应该还加了不少……”

    一一分析完药丸成分之后,长老将小瓷瓶递还回去,有点儿担忧地劝:“若是来历不明之物,还是不要轻易服用得好。毕竟,像这等加了旁人血液的东西,极容易带有邪咒……”

    “多谢。”沈鸣鹤沉默点头,伸手去接瓶子。

    令人意外的是,这双握了几百年剑的手,此刻竟然抖得不成样子。

    小小的瓷瓶,到了他手中后,险些坠落于地。

    长老手疾眼快地将瓶子捞在手里,再次递过去的同时,皱眉盯着沈鸣鹤白如金纸的脸色,关切道:“道君可是身体不适?不若让老夫给您把把脉吧。”

    沈鸣鹤摇头婉拒,谢过他的好意之后,攥着瓷瓶离开了长老的院子。

    秋风簌簌。

    沈鸣鹤抖着手拢了衣衫,但空中的萧萧冷意却如影随形,直刺肌理。他瑟缩了一下,怎么也无法控制住指尖的痉挛。

    太冷了,实在太冷了……

    他恨不得抛去一切,躲到一个什么人也没有、什么风波也没有的地方,可天下之大,哪里又是梦中的桃源?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又一条的小径上,任由一张又一张年轻或年老面容擦肩而过。他们或弯腰或行礼,或作揖或微笑,但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没有得到那个公认谦和有礼的道君的回应。

    沈鸣鹤放空了脑中所有的思绪,机械地抬腿,机械地迈步,机械地往前走。

    前路已断,只剩一片平静得恍如死水的湖泊,没有一点涟漪。

    他便止了步,坐在断桥之上。

    西风呼啸,空阔的湖面上,偶尔会有属于杜鹃的鸣声,哀婉凄厉,经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杳无人迹的断桥边,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身去看,启唇欲唤:“萧……”

    萧舜卿?还是萧兰辞?

    一个转世之人的血,怎么可能能抑制欢情印的效果?一个轮回回来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他身上有欢情印,甚至清楚怎么抑制欢情印。

    ……可,可九霄仙尊,分明也是不知道此事的。若九霄知道欢情印的事,在从前的那几百年间,不会是那个反应。

    沈鸣鹤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凝重,满脸焦急,询问他为什么会到这儿来的人,略扯了扯唇角。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问——你到底是谁呢?

    千言万语已到了嗓子眼,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理智就已占据了至高点。

    ——你算什么东西?仙尊行事,如何轮得到你来置喙呢?

    于是他哽了哽,答:“我只是有些头晕,想出来走走。”

    萧舜卿终于稍稍舒展了点儿眉头,但她对于沈鸣鹤一言不合就乱跑的行为还是有点儿不满,想要伸手拉他起来,一起回到倚兰苑去。

    “道君不是一向怕冷吗?为何要到这儿来散心。”这个地方,是含章院弟子关禁闭的地方,冷得很。

    她的手已经碰到了素色的广袖。

    出乎意料的是,沈鸣鹤竟然避开了她的动作,非但避开,还微微侧了侧身,将沉静的目光落到一望无际的湖泊之中。

    “你为什么来?”既然已经离开,又为什么要以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回来?

    “我去煮了醒酒汤,回来却发现道君离开了小院。”萧舜卿看了眼他的脸色,接着道:“难免有些担心,便一路询问,寻到这儿来了。”

    这不是沈鸣鹤要的答案。可他沉默一瞬,发现自己简直怯懦到了极点,他根本没有勇气揭开这一切,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又为什么要偷偷取血供他压制欢情印。

    他张了张嘴,压着声音,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应该再待几天,然后再外出,接着游历。”

    这也不是昭宁道君期望的答案。他问的,是萧舜卿什么时候要彻底离开修真界——就像她之前打算的那样,就像她从未来过那样。

    “这儿的风实在太大了些。”萧舜卿上前两步,试探性地去扯他的袖子,“道君?不若与我回去吧。”

    月白色的身影又往旁边挪了挪。

    萧舜卿眼眸微睁,终于意识到沈鸣鹤兴许在同她生闷气。倍感新奇的同时,又不免觉得好笑。

    她紧紧抿着嘴唇,生怕泄出笑意,将人惹得越发不快,可心里还是忍不住腹诽,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原来昭宁道君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子——简直跟个赌气的孩子一样。

    “道君别恼我,我错了,下次回来一定换个别的礼物。”她悄悄瞟了眼沈鸣鹤,跟块狗皮膏药一样凑过去,语气沉痛,缩着脖子道歉:“我以后一定不给道君灌酒了,您别恼我了。”

    她的手又轻轻去牵他的衣袖。

    沈鸣鹤没有再躲,但身形却实打实地僵硬了起来。他自嘲地想:尊上愿意哄你,那是给你脸面,你哪来的资格拒绝呢?

    他顺从地站了起来,跟着萧舜卿离开断桥,可心中却堵得越发难受。从身到心,都在疯狂叫嚣着,叫嚣着要一个答案。

    沈鸣鹤停住了脚步,死死咬着下唇,直愣愣地盯着她,破釜沉舟般开口的同时,脸色也迅速灰败了下来。

    他问:“你外出游历,是为了帮我寻欢情印的解药吗?”

    平地惊雷莫不如是。

    萧舜卿并不知道欢情印会因为服了契主的血而颜色变淡。此时此刻,她既因为沈鸣鹤敏锐的直觉感到吃惊,又为自己不能快速找到合理的解释而略感慌张。

    “不,道君怎么突然……”

    果然是这样。

    沈鸣鹤一看她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神情不变,内心却不可抑制地浮上一层悲哀。

    “你无需如此。”他的语调很沉,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当年为……尊上解蛊,乃是心甘情愿,落得如今的后果,也无怨无悔。我不需要……九霄,也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解印。”

    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作自受。一切都是他自寻的苦果,他甘之如饴,永远不会后悔。

    但他不要九霄的愧疚,也不要九霄的怜悯,更不要九霄因为因果牵连不清,而接近他、关怀他、帮助他。

    若他所求的仅仅是这样,那他早在事情发生的伊始,就可以借此跪在仙尊九霄的脚下摇尾乞怜,求她怜爱他、抚慰他。温和的仙尊一定不会漠视他的难堪,甚至可能会因为愧疚取消与灵渊的婚约。

    可这不是沈鸣鹤想要的东西,他不要别人的施舍。

    挟恩图报,也不是昭宁道君的脾性。

    “若你之前所言的因果,是指的我……我很抱歉。若有用的上在下的,请您……你开口,我会助你自由地离去,任凭驱策。”

    萧舜卿忙阻了他前路,端正了神色,郑重地解释:“我确实想为道君解印。”

    见他神情黯然,她忙提了音量,匆匆道:“但不单单是为了了却因果。”

    “我窥见了道君高洁而自由的灵魂,所以便想打破枷锁,还道君一个同样自由的躯体。”

    “而且……而且,我……”她少见地涨红了脸,变得支支吾吾。

    萧舜卿望着对方一错不错的眼神,慢慢地,连白皙的脖颈也染上了霞色。她将早上那捧还没来得及送出来的花重新拿在手里,酝酿了许久,才鼓足勇气开口。

    ——她不记得她现在到底多少岁,但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向异性表白。这个异性,以前还是喊自己师尊的小徒弟。

    “而且,我喜欢道君。”

    沈鸣鹤肉眼可见地惊愕了起来,带着淡淡愁绪的凤眼满是吃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中的念头飞闪而过……他的心魔又冒出来了。

    这句话好像烫嘴得很,萧舜卿说完之后,便连忙献宝一样将那捧花送过去,甚至没注意到他异常的反应,只红着耳根介绍:

    “这是兰铃花,西洲独有的花。卖花的小姑娘告诉我,这花象征忠贞的爱恋,最适合……最适合送给心上人。”

    “道君喜欢吗?”

    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吐息也紊乱得不成样子。萧舜卿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满怀期待地望进那双秋水明眸之中。

    他的神色很复杂,眼中情绪翻涌,晦涩难辨,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

    萧舜卿脸上的笑意一滞,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一点一点,慢慢沉到谷底。

    沈鸣鹤又退了一步,勉强笑道:“请不要因为怜悯而……”

    他的话就像春风一样,迅速拂过萧舜卿的心田。原本已渐渐枯萎的花复又焕发生机,变得生机勃勃。

    “不是怜悯!也不是因为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

    她又将兰铃花往前递了递,兴奋地说:“你喜欢兰铃花吗?”

    似乎是怕自己难堪,又似乎是担心对方的选择受到自己的影响,她补了一句:“不喜欢也没关心的。”

    可沈鸣鹤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不知在喃喃低语些什么。

    萧舜卿从没如此忐忑过,觉得自己一会儿身在天堂,一会儿又被打入了地狱。

    她终是受不了这种煎熬,上前一步。

    她总算听清了沈鸣鹤的低语。

    “你不会喜欢我,九霄不会喜欢我。”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斩钉截铁,落地可闻,好像自己亲耳听到过九霄说这样的话。

    萧舜卿觉得古怪,更觉得冤枉、委屈,忍不住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我就是九霄!”既然已经决定向他告白,那她自然也早就做好了全盘托出的打算。

    “鸣鹤,你听我说……”

    “噤声。”她的话被倏然打断。沈鸣鹤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刚刚的话,也一点儿也不想听她说这话。

    他接过那捧馥郁芬芳、娇艳欲滴的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么,自然也是我所期盼的。”

    他第一次将深藏于心中数百年的爱念放到明面,也是第一次向心中的明月吐露心声。

    “我喜欢你。”

    可是九霄,你不可能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

    沈鸣鹤阖上了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藏进去。清醒的、正常的仙尊九霄,是不会喜欢他的。那么,眼前这个九霄,是否失去了某些记忆,忘却了某些前尘,所以才自称萧舜卿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本应该拒绝她,本应该向她说明一切——你曾有过未婚道侣,并且与他情投意合。

    然而,沈鸣鹤半点儿也不想提起前尘。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躲在阴沟里的窃贼,卑劣地窃取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可是,连在梦中也不敢奢求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了眼前啊。

    即便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梦,即便聚散终有时,那也总比什么都不曾拥有过要好。

    他的理智早已经摇摇欲坠,嘶哑着声音问:“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抹不了因果,所以计算着还我一段情?

    他不敢问出来,真相总是要比他想象的还要血淋淋。

    “当然,我喜欢你。”萧舜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被心上人接受的喜悦完全淹没了她。她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张开手将人抱在怀里,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诉说着她的爱意。

    沈鸣鹤萧了笑,缓缓张开不断发颤的手腕,回应了这个拥抱。

    “好。”

    “萧舜卿,你不许……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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