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吻

    萧萧瑟瑟的北风中,隐约传来年轻男女低声交谈的声音。

    高挑的女子将铁锹放下,笑盈盈地接过身畔男子手中的兰铃花种,小心地按照书中教授的步骤往灵土中播入花种,埋上土,然后缓缓浇水。

    “道君,你说它什么时候会发芽,然后开花?”本是想唤名讳的,可话到了口边,却又莫名有点难为情,便用了目前比较习惯的称呼。

    沈鸣鹤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从袖中拿出丝帕为她轻轻地拭去额上沾染的污泥,默了默,悄声答:“会开的。”

    昭宁道君厌恶旁人失约,也讨厌自己失信,故而从不喜欢对一些不确切的食物发表看法,更遑论撒谎。

    然而当他望进女子的眼眸,青年不由自主地便开口劝慰:“兴许明年春天,便开了呢。”

    明年春天,应当开不了的。沈鸣鹤又想起卖花种的花农与他说过的话。

    “兰铃花喜温喜风,喜水喜光,生长环境十分广泛,不需什么特意的照料。但当它们离开西洲的土壤之后,便变得迥然不同,娇气十足,鲜少能有存活的。便是成功发了芽,兴许也开不了花。”

    花农说了许多,只为了使他改变主意。但沈鸣鹤还是花重金在花农手中买了兰铃花的种子,放到萧舜卿面前,又亲力亲为地铲除了院中的绿茵,陪她达成这个偶然提起的想法。

    “总会开花的。”

    听到青年人温温和和的声音之后,女子立马绽开笑颜,一把丢下手里的家伙什,扑过去将人抱了个满怀,莞尔道:“那这‘倚兰苑’,便不再徒有虚名啦。”

    ——她还记着那几株枯萎的兰花呢。

    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沈鸣鹤微叹,深深望她一眼,心说这倚兰苑倚靠的可不是兰花。

    “等到花开之时,我想与你一起在这儿赏花。”萧舜卿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吸一口气,笑着凑到他耳边说。

    她的呼吸就打在青年人冷玉一样的颈侧。沈鸣鹤对于她的主动亲近还是有些不自在,没一会儿,便闹了个大红脸,心跳声响如擂鼓,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对方的心上。

    萧舜卿本来心中还有些羞意,但一看到他不自在,就好像在顷刻间无师自通了一些不正经的本领。

    明眸善睐的裙装女子故意抬手抱住沈鸣鹤的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等人受不住别开眼,又抿紧嘴唇,带着些委屈的意味开口调侃道:“道君明明之前还说喜欢我的,这才过了几天,就开始嫌弃我了?”

    “我……”只是一句调笑的话而已,但他依旧答得很认真,“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

    萧舜卿听得耳热。本来是想撩人的,没想到反倒被狠狠撩了一把。

    她低声呢喃一句,嗔道:“你从哪儿学来的哄人的话?”

    这句话的音量压得有些过于低了,沈鸣鹤没怎么听清。形状美好的凤眼微睁,疑惑地望着她,目露询问之意。

    萧舜卿从前便觉得这双眼睛实在漂亮得不像话,此时温香软玉在怀,顿时将节操抛得一干二净,眉开眼笑地吻上青年那双如泉水般清莹秀澈的凤眼。

    沈鸣鹤没料到她会突然这般,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长长的眼睫不断轻颤,像风中的莲瓣一样。分明是如月一样清冷的人,此刻却染上了点点绯红,艳煞桃李。

    萧舜卿爱极了他这个样子,垂眸掩了眸中的笑意,故作落寞,反问道:“你既喜欢我,为什么不抱我?你刚刚甚至都不看我,我不好看吗?”

    虽然九霄这张脸不如昭宁道君出名,故而不曾得过什么“第一美人”的诨名,可她当年年少时,也是着实吸引了一波狂蜂浪蝶的。应该也不至于丑得毫无吸引力吧?

    “我……”沈鸣鹤几次启唇,又几次闭上,好像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涨红了一张脸,默默凝睇着她。

    萧舜卿瞧得心软。可他越是纵容,越是窘迫,萧舜卿心里的恶劣因子就越发活跃。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旋即又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像狐狸一样弯着眼睛,狡黠道:“你亲亲我,不然我今晚要伤心得睡不着觉了。”

    沈鸣鹤已看出她在故意作弄自己,偏偏心里又生不出一点儿气,没有一点儿威慑力地推拒:“不要这样……”

    萧舜卿便转过身去,长长叹了两口气,作势要走,“果然啊,道君讨厌我了。怪不得人人都说: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明明昨晚还说最喜欢我,原来都是骗我的……”

    “别这样说。”

    “道君骗了我,还不许我说……”

    有人在背后牵她的袖子。那力道很轻,好像生怕被别人厌恶。

    萧舜卿立马停了脚步,回过身来望他。

    照例一身白袍的隽逸青年忽而单膝下跪,执起她的右手,近乎虔诚地在她手背上映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的吻就像他的人一样,冰冰冷冷,带着冰雪一样的凉意。然而,萧舜卿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差点一蹦三尺高。

    她的心中欢喜有之,惊讶有之,酸涩亦有之。她还没搞懂心中的纷杂思绪,手就先一步将人拉了起来,微拢了眉,匆匆给他整理衣袖衣摆。

    “你啊你,你可真是……”这句感叹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但她好像也没想明白自己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于是又闭了嘴,却又忍不住低语:“明明只是……怎么搞的跟骑士受勋一样。”

    迎着对方眼中显而易见的困惑,萧舜卿无奈地为他理着两侧的鬓发,温声道:“没关系,道君不喜欢抱我——但我喜欢抱着你啊。”

    下一秒,青年的脚便脱离了地面。

    这个“抱”不是沈鸣鹤最近日渐习惯的拥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被长辈温柔地抱在怀里。但他也不知道,迎接他的是无情的训斥惩罚,还是依旧温和的安慰。

    他不安地挣动着手腕,可又生怕弄疼了对方,或者一个不慎,让两人都摔在了地上。

    萧舜卿一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便又好气又好笑,“别担心,你轻着呢。”

    “怎么这样轻呢?”透过厚厚的衣衫,她都能摩挲到青年嶙峋的蝴蝶骨。

    沈鸣鹤将头埋得死死的,并不答她的话。

    这本也只是一句不由自主的感慨。萧舜卿也没指着怀里这位愿意回答,只稳稳地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迈向长廊。

    空中倏而下起了雪。

    蔌蔌天花落未休,寒梅疏树共风流。瑞雪纷纷,漫天飞舞,如梨花一样晶莹的雪飞入帘幕,恍如银色流沙。

    萧舜卿怕他受了寒,忙加快脚步到了长廊,将人放下来。

    算而今,她已数不清自己的年岁,更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春花秋月、雨雪雷电。但只要身边有他在,这些放在往常平平无奇、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竟然也显出了几分趣味。

    萧舜卿与身边的人并肩而立,站在朱色长廊下,看翻光同雪舞、落素混冰池,看寒雪朝来战朔风,万山开遍玉芙蓉。

    一切都很好,要是他身上没有暗伤,不惧寒,就更好了。

    萧舜卿如梦初醒地运转起灵力,慢慢为他温养身体。

    安静地站在廊下同她赏雪的人,忽然牵起了她掐诀的手——即便互相表明了心意,他在平日里也鲜少会主动靠近她。

    萧舜卿知道,此刻他一反常态地牵起自己的手,只是不想她运转灵力。

    便道:“我的修为没有那么差劲,这点儿灵力,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知道的。”沈鸣鹤露出一个饱含安抚意味的笑,浅浅淡淡,韵味深长。

    “只是,如果我习惯了温暖,往后,会更难忍受寒冷的。”

    这说的是什么话?

    萧舜卿不假思索地驳道:“我会一直再的。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冷。”

    他仍旧笑,笑得温温雅雅,无可挑剔。萧舜卿却直觉他并不像所表现的那样开怀。

    “你总会离开的。”

    萧舜卿一时并未能领会到他的深意,只以为他不想自己在两天后前往魔界寻找线索,便问:“道君不想我离开含章院,去魔界吗?”

    沈鸣鹤不可能主动解释自己刚刚的话,便顺势颔首。

    “可是,我还要去魔界寻找解印的线索。”

    “只要你在……不解也行的。”沈鸣鹤的话滞涩了两分。腰间的印记对他而言,是隐秘的回忆,也是痛苦的来源。他还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谈起这个,更何况,这还是他放在心中,仰望了很多年的人。

    “不行。”萧舜卿柔和而坚定地拒绝了他,“天意莫测,你也知道修真界处处凶险。若是我哪天突然不在了,或者先你一步走了,你又该如何?”

    像之前一样,独自咽下所有的苦痛吗?

    萧舜卿心中一酸,用力地反握住道君带着薄薄茧子的手。

    沈鸣鹤抿紧唇,眨了眨眼睛,微微仰头。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青年道君尽力平复着自己胸中的起伏,款款应:“好。”

    果然,是为了还清因果吧。

    她还是想走。

    萧舜卿未料到自己未雨绸缪的打算又造成了一点儿误会,思考片刻后,问:“如果道君不想我离开,那么……那么,道君可以和我一起去魔界吗?”

    “我也不想与道君分开。”

    “院里有那么多长老,乱不了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个一穷二白啥也没有的穷书生,正厚着脸皮拐骗富贵人家的千金,嗫喏道:“我会照顾好道君的。”

    他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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