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十五年，帝谢若玄崩，年三十二。

    景阳钟庄厚的钟声响彻皇城内外，整整十二次，余韵连绵不绝。乾元殿内，阳光穿过窗棂照射进来，谢若玄静静躺在那里，脸部轮廓分明，神色恬淡，仿佛只是睡着了。

    一众大臣哀恸不已，差点将乾元殿哭塌，“皇上——皇上诶~~~”

    那架势简直堪比孟姜女哭长城。

    没办法，谁让谢若玄是谢氏皇族百年难得一见的正常人……哦不，治世之君。他多谋善断，政绩斐然，在位期间，大渊内政清明，外拓疆土。比起其他烧杀淫掠、视朝臣百姓为牲畜的谢氏皇族，可谓是天神下凡，好了不知多少倍。

    可惜造化弄人，谢若玄正值盛年，就猝然驾崩，实在是天妒英才。

    众臣不由心生悲壮之感。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绛色官服的男子踉踉跄跄上前，不信邪似的伸手试探谢若玄的鼻息，半晌，蓦地收回手，喃喃道：“……走了？”

    这个动作非常冒犯，但安静躺在床上的人注定无法给予任何回应，如精心雕琢的雕像，美丽、尊贵、却毫无生气。

    旁边小太监揩了揩眼角，“符侍郎节哀，皇上走得安详，还请您保重身体。”

    符鸿雪沉默，整个人好似笼罩了一层阴翳，神色晦暗不明。

    死了。

    为什么就死了呢？

    呵，都说祸害遗千年，谢氏皇族里荒淫无道之辈都能活至不惑，偏偏谢若玄这个正常人英年早逝，真是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啊。

    这一年，皇城内外挂满了引魂幡，天下同丧。

    ……

    人固有一死，所以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谢若玄很平静。只是可惜，他死的时候，没能亲眼看到大渊亡国。

    没错，他想让大渊亡国。

    这沉疴宿疾的王朝早该亡了，奈何天意弄人，偏偏让它苟延残喘到现在。

    倘若他再多活几年，必能亲手将其覆灭……

    罢了，就这样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中，谢若玄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年的大火。遮天蔽日的火光中，面容年轻美丽的女子泪眼朦胧，静静望着他，眼中满是不舍。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

    意识越来越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远处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皇上……”

    有人在唤他？

    谢若玄睁开眼，只见眼前宫殿华丽，烛火摇曳间满室生辉，恍如幻梦。

    帐帘被撩开，一名容貌清秀的小太监出现在谢若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您醒了？”

    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看着谢若玄的目光很复杂，“您已经昏迷了三天，幸好上天庇佑，让您醒了过来。”

    谢若玄盯着小太监，那眼神如浸了冰的钉子，刺得小太监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三天？”

    小太监连忙垂眼，“……是啊，自从上天垂怜，让大渊时光回溯后，您就昏迷了整整三天。”

    谢若玄怔了怔，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没有死？

    镜子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容貌极盛，漆黑长发垂落，眉眼精致而又冰冷，瑰姿天成，世无其二。谢若玄冷眼注视着，镜中人亦同样冷冷注视着他。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神态，脸却陌生至极。

    静。

    死一般寂静。

    过了许久，谢若玄才意识到，他重生了。

    有意思的是，他竟重生成了大渊的亡国之君谢子羲。

    章和十五年，谢若玄驾崩后，宗室谢承悦继位，改元炎兴。暂且称他为炎兴帝吧。炎兴帝登基不到两年，就被凉州王从皇位上拉下来了。

    凉州王谋反篡位，囚.禁炎兴帝，还杀了一批谢若玄在位时的旧臣，定下年号“熹平”，可谓是把“变天”二字诠释得明明白白。

    不仅如此，他还光荣继承了老谢家的优良传统，欺男霸女，奴役百姓。惹得大渊上下怨声载道，无不唾骂他为“凉州贼”。

    许是太过天怒人怨，没过几年，熹平帝就被当初扶持他谋反的肱股之臣游望之杀了。

    说起游望之，他也是一位狠人。年少时惨遭灭门，后投靠凉州王，助凉州王谋朝篡位，然后大权独揽，一跃成为大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人生之励志，简直可歌可泣。

    所以当他杀了熹平帝的消息传出，一时朝野上下震惊不已。

    之后，他又扶持了炎兴帝的儿子谢子羲登基。

    也就是谢若玄穿的这人。

    谢若玄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重生成了炎兴帝的儿子……真是天意弄人。

    至于裴梦全为什么说这是上天垂怜，不忍看大渊灭亡，给了大渊一次重来的机会，那是因为大渊全员重生了。

    不止谢若玄，谢子羲的大臣、百姓、敌对势力……也都重生了。

    换句话讲，大家之所以知道谢子羲登基不到十年就亡国，主要原因是，他们也是重生的，所以对谢子羲登基后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而谢若玄本人却没有谢子羲任何记忆。

    据说，谢子羲上位后，大渊积弊问题到达了顶峰。内有权臣独断专行，外有月羌大宛虎视眈眈，典型的亡国之兆。而谢子羲……怎么说呢，不愧是谢氏皇族出身，集荒淫无道和昏庸无能于大成，喜欢自己的叔母，并强行收了一堆和叔母长相相似的美人进后宫，白日宣淫，夜夜笙歌，从不理朝政。即使被人强行扶上皇位，他也没有任何守江山的心思，反而带头动摇朝纲。不到十年，大渊就亡国了。

    不到十年……

    呵。

    大渊居然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久。

    裴梦全揩了揩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上天垂怜，使大渊时光倒流，皇上当真是真命天子。”

    谢若玄闻言冷笑，上天垂怜……上天垂怜怎么不见谢子羲重生，反倒是他这个一心想亡国的人重生？

    哦，关键一点——别人重生都是回到自己年少时，唯独谢若玄重生，换了身体，换了时代，成了大渊的亡国之君。

    当真是应了那句造化弄人。

    不过，重生也并非全无好处，最起码谢若玄可以实现自己的亡国理想了。

    只是，十年太久，亡国应只争朝夕！

    裴梦全拿着梳子给谢若玄梳头，镜子里，他看着谢若玄，欲语还休，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若玄漠然看他纠结了半天，才终于听到他的声音，“皇上，既然上天让我们重来一次，那些前尘过往就都放下吧……恕奴婢斗胆劝一句，这一次，您一定要好好学习治国之道，莫再使大渊重蹈覆辙……倘若那些大臣犯上直谏，您多担待着些，勿与他们发生冲突。”

    他是谢子羲的贴身小太监，照顾了谢子羲十二年，自然感情深厚，这些话也应该是发自肺腑。

    谢若玄微笑道：“如果我说不呢？”

    裴梦全手一抖，梳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若玄从镜子里看了过去。

    裴梦全连忙捡起梳子，“奴婢一时失手……”话音未落，他又跪了下去，“还请皇上恕罪。”

    他低眉敛目，姿态要多低有多低。

    谢若玄收回目光，淡淡道：“无妨。”

    梳子摔断了一齿，裴梦全状若无事地放在一旁，转身重新拿起了一把，继续给谢若玄挽发戴冠，“皇上切莫意气用事，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大渊上下重生后，知道谢子羲会成为亡国之君，一时间人心浮动。

    有主张让谢子羲发个罪己诏重新做人的，有提议直接换个皇帝的，甚至还有想自立为王的……总之，各有各的算盘，目光无不集中在了九五之尊这个位子上。

    上一世，谢子羲非正常死亡，等发现的时候，人躺在床上，已经凉透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御医也检查不出任何结果。于是这件事被稀里糊涂压下，成了一桩悬案。

    这一次，亡国阴影笼罩着大渊，那些人肯定会变本加厉的对付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谢子羲一日占着皇位，便一日如在炭火上烤。

    谢若玄有些惊讶地看着裴梦全，没想到他对原主还挺忠心的。

    看来，想要由自己实现亡国的理想有些困难，目前首要目标应该是活着。

    谢若玄倒是不在乎自己能活多长时间，反正大渊注定要亡国，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死了，那些大臣也要给他陪葬。

    更何况，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多活一天算赚一天。

    还是继续维持原主昏庸无能的人设好了，一来不用向别人解释他的身份，以免被当成异类。二来可以继续实行亡国大业。

    “呵，他们敢杀朕，那就做好陪葬的准备吧。”

    裴梦全手又抖了一下，不是被吓的，而是感觉眼前的谢子羲有点诡异。

    谢子羲性格偏激，睚眦必报，如果知道自己是被谋杀的话，肯定会下令彻查凶手，灭其九族来泄愤。

    但是……

    铜镜里，谢若玄神情平静无波，好似被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裴梦全睫毛颤了颤，随即垂眸敛下眼底情绪。

    说曹操曹操到，那些大臣得知谢若玄醒了，上书要求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