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在那一瞬,便做了决定。
既然最后一味药用不上,那便就此时机,做个了结吧。
于是,柳相宜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刀离自己越来越近。
“小心!”男人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柳相宜慌地一下睁开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柳相宜紧紧抓住贺兰星梧的双臂,将原本护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转至自己身后,然后那柄长刀便如初势,直直插入了她的左肩往下之处,随着那人使尽了力道,又往深处直入了胸口。
银刀长驱直入,破出女子胸膛。只片刻,便又被人径自拔出。那一瞬,刀面立时便被鲜红的血溅染了一片,斑斑点点,鲜红而苍丽。
见自己偷袭得逞,赵筎夕急不可待地一手揭开了自己的面纱。那张得意癫狂的面容,近乎疯狂的拉扯着。
明明一张绝色花容的脸,此刻却尽数染上了狰狞可怖的笑容。
她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近乎疯狂地放声大笑。
那笑声凛冽骇人,却突然戛然而止。
一柄弯刀在那双闪着阴狠眸光的眼中一晃而过,然后径自插入她的胸口。一寸不差。停留寸晌,便抽刀而去。
赵筎夕眼见那个恶狠狠的眼神在弯刀溅起一泼鲜血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收回,最后无比怜惜地落在了那个自己嫉恨了一生的女人身上。
那样怜惜的眼神,她曾经无比渴望从那个人的眼中得到。
生死弥留之际,赵筎夕眼前恍惚掠过一个温婉娇丽的面容。那是曾经帝京城中人人追逐的第一美人,十八岁的她。最后一刻,她顶着一口气,尽是不甘地哀怨着,“为什么不是我?”
余音散尽,赵筎夕便携恨殒命。
赵筎夕一直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是她。
十四岁那年,他凯旋而归,陛下赐镇北大将军之衔。那时她只是倾慕于他,却也不是非他不可;
十六岁那年,听说陛下欲选他做驸马。他不仅拒绝,还为此长留北地。那时她便不再只是心悦于他,而是非他不可。
三年了,她以为她能等到。毕竟,人人都说她是帝京第一美人。
她没有等到,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不是她,只能饮恨命去。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不知何时顿起的狂风,正随心所欲地肆意搜刮着过处的一切。嫣红的衣袍在风过之后,卷起哗哗的余音。
贺兰星梧抱着身上染满鲜血的女子,看着汨汨的血水从那割破的婚服缺口渗透,流出,他再也没有往日运筹帷幄的沉稳气概。他慌乱提起的手颤着停在她的胸口前,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忘记喊人来救她,仓皇之间只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颤着声不住地哀求着:“柳相宜,你不要吓我!我求求你,求你不要……”
女子的气息愈发微弱,只有胸前那略微的起伏,昭示着她还撑着一口气。
柳相宜费尽了最后的气力,将手从那只灼热粘腻的掌中挣脱出来,然后缓缓覆上左手的腕处。
是一支赤玉手镯。
他说,白玉镯是母亲送给未来儿媳的;赤玉镯是他送给她,要她做他妻子的定礼。
所以,离开时几经斟酌,柳相宜终是不舍得,便将这只象征着他对她的爱的镯子戴上了。
也算是,离开之时,他还陪在自己身边。
赤玉镯沾上了几点血迹,赤色显得愈渐灼眼又苍凉。
柳相宜忽地想起如今还在秋俞境内,自己就这样死了,还是会给邻国起兵的借口。如此,战事若起,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她死是时日已到,多活一世,绝不能累及无辜。
思及此,柳相宜方坦然赴死的心境立时便起了波澜。她看着眼前正无助慌乱的面庞,压着所剩不多的气力颤着声哀求道:“贺兰公子,你……你答应过的,永不兴兵来犯……”柳相宜艰难地咽下一口气,又继续开口道,“相宜命该至此,求你不要……怪任何人……只求你记住当初的承诺,不要挑起……两国的战……事……”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求你不要死!”贺兰星梧几乎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得到贺兰星梧的承诺,柳相宜终于能安心了。她轻柔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看着穹顶天际,浅浅一笑。她仿佛看见了那张她思念已久的俊朗面容,无尽温柔地笑着唤了声:“子晨……哥哥,昭儿……很爱……很爱你……”
柳相宜犹记起十五岁那一年,兴远那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老者拂须,兀自为她算了一卦,然后自顾自地念着一首那时她听不懂的小诗:
今生本无缘,奈何空喜欢。
年方仅二十,最是花正直。
群华其斗艳,独自暗凋零。
愿惜朝暮时,无悔此世行。
直到此时此刻,柳相宜才终于全然明白了那位老者之意。
在繁花斗艳之时,独自凋零是她今世的命数。如此,其意是叫她想做的,便去做。于是,便有了她须臾年岁短暂而绚烂的一生,还全了她前世的执念,与他的相识相知,相恋相念。
虽只一二载,他却如她所愿,待她情意深重,缱绻绵长。往事重重,如缕缕浮光,掠影而过。最后之时描摹着她与他的今世此生,柳相宜忽然想到什么,无奈地挤出一丝笑来。
晨起之初阳,暮落之余晖。二者本就天壤之距,不能相逢,也许结局早已昭见。
这一生,虽然未能朝暮相守,能相爱一场,也算心愿得成。
柳相宜满意了,也了无遗憾。她只是唯一感到内疚,搅乱他这平静安稳的一世,最后却徒留他一人。
为此,柳相宜对他,心中藏着无尽歉疚,与盈盈的爱意交织。
如果有缘的话,下一世,我会好好爱你。
随着那气若游丝的话音落下,狂风愈渐肆虐。呼啸之间,细屑卷着凉风落在那双缓缓闭上的眼间。
下雪了。
才十一月初,天还不算寒冷,雪却毫无征兆地肆意飘落。
看着那双轻轻闭上的双眼,贺兰星梧几近发疯似地怒吼:“柳相宜,求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
佳人已逝,徒留声声哀绝的泣诉回荡在天地之间。
细碎的雪打着旋飘飞,落在正红的婚服上,转瞬即逝。
一刹那间,天地黯然,人间失色。
方才还清明的天色转瞬变得灰暗,笼着重重的阴影。狂风裹着枯叶,飒飒作响。
那一声声的泣诉,卷着狂作的寒风,将他的心一寸寸地切开,只留下生疼的印迹。
柳府门前那个娇俏儿郎装扮的她,盛典上仙姿的美人一舞,都叫他的心狂跳不止。
他总以为,来日方长。
领兵压境,贺兰星梧以为他是在为爱,义无反顾。
囿于邻国和亲之礼,贺兰星梧最终没能亲自带领队伍前去迎亲。可他还是领着一众亲信臣子在两国边界之处等候。
今日,贺兰算着日子该到了,等不及了,便领了两个护卫顺着他们将至的大道而来。他如愿见到了他的新娘,不想却是此等局面。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就躺在他的怀中,为他而死。贺兰星梧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对的。他甚至无比后悔,如果没有他的强求,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鹅毛雪花顺着呼呼连卷的冷风,四处而去。
韩晖跟着往京都报信的兵差赶到北地时,已是一日之后。他踉跄着步子踏入将军府的门廊时,整个将军府邸一片死寂。
贺兰星梧坐靠在一口棺木旁,面容如灰,眼神空洞,毫无生气。他已在此处坐了一整日,只为陪她。
他知道,她在等他来。
“他来了,他来接你回家了。”贺兰看着身靠的棺木,已是粗糙长碴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欣慰的笑来,眼神却无比温柔,似水和润。仿佛他眼中的不是一口冰冷的棺木,而是活生生的人儿。
韩梁听了属下的通报,得知二哥来了,便立刻赶来了。他前脚才行至堂前,便看见二哥正歇斯底里地不顾贺兰星梧的阻拦,要抱出棺木中的女子,口中不住嚷嚷着:“她没死!你放开我!她没死!”
堂中正奋力推开棺木的男子青丝凌乱垂落,胡碴笼了半张脸,身上的衣袍褶皱四起,旧暗不明。
若不是刚才那一声声哀恸的悲号,韩梁都不能辨认出人来。
这还是他那个人前沉稳矜贵,温润知礼的二哥吗?不仅衣衫褶皱不堪,边角破烂,昔日俊朗无俦的面容任由颌下的胡茬肆意疯长,颓然又荒唐。
迟疑片刻,韩梁忙过去抱住已经失控的二哥。费了好大的劲,他才终于稳住早已失了沉稳气的二哥。
韩梁看着二哥掌背处攒起的青筋紧紧攥着怀中女子的衣袖,却又并未紧紧抱住她。仿佛生怕紧了她会疼,松了她便会立刻随风而去一般。他从未见过二哥如此颓丧,无助,仿佛他的命气也跟着散尽了。
肆意流散的泪水连着纷乱的几缕青丝糊作一处,那张俊朗分明的面庞只剩满目颓唐。
韩晖小心翼翼抱着怀中已经冰凉的女子,饱含深情地看着她,轻轻抚着那张苍白的脸,似是在抚摸着一块易碎的豆腐一般。
她的脸很白,从前莹白胜雪,此刻没了生气,却多了几分苍凉的惨白。
她身上的婚服红艳,染了浸透的血色,少了喜气,便多了几分暗沉的墨调。
韩晖看着怀中状若沉睡的女子,直到涕泪横流,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才赶紧抹了一把,生怕一会连怀里的人都不见了一般。
不知是沾了他的泪水的缘故,还是因为本就如此,韩晖只觉得掌中的脸很凉,凉寒彻骨。他的心仿佛置于无尽的冰窖,寒凉无望;又有如刀绞,将他最后一丝希望绞得粉碎。
她真的永远离开他了。
“没有经过我同意,你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韩晖的话语声愈渐低弱下去,最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北地正值十一月初,已是深秋时节。
树叶稀疏,凉风席卷,白雪飘飞。
往年从未有如此早的雪,才落了一日一夜,便将整个北地都城裹在一个苍白的世界里。看上去清冷,毫无生机。
贺兰星梧随意抹了一把泪,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紧紧抱着她的男子。不多时,他便又兀自瞧向了堂外依旧肆意的飞雪。
比起随他回到于她是异乡的启元,她应该更想跟他回去吧。
思及此,贺兰星梧重重地叹了口气。犹豫了一整日,他终究还是放弃了带她走的念头。
思定,贺兰艰难地压下一口气,忍着心中难抑的哀痛,幽幽出了口:“她最后说了一句话,虽然名字听着陌生,想来是留给你的吧。”顿了会儿,似是理智战胜不甘,他还是决定将她的话带给他。
“子晨哥哥,昭儿很爱很爱你。”
堂中的话音衔着随之而起的阵阵哀绝的恸哭声卷着廊外的飞雪,四处飘落。
堂外的飞雪飘若柳絮,纷纷扬扬,自风归处而去。